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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過臺灣,心肝結歸丸」渡臺禁令之下,清代移民的偷渡教戰守則

陳韋聿 Emery 2021-06-04

你去過臺南的臺灣歷史博物館嗎?在該館的常設展當中,有一座十八世紀中國帆船的模型,呈現了清代前期華南沿海地區與臺灣之間的航運往來,格外引人注目。帆船的甲板上,除了能夠看到渡海來臺的旅客,還有許多水手忙著裝卸貨物。有趣的是,船尾的貨艙處,幾名偷渡客正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向外張望。其中一個蓄著落腮鬍的年輕人,微微蹙起的眉眼,顯露了心裡的疑懼與不安。大概因為表情太生動的緣故,他經常出現在遊客的相機鏡頭裡面,相當受歡迎呢!


臺灣歷史博物館常設展中,載著偷渡客鄭阿興的中國帆船(Source: 紅色死神CC BY-NC-SA 2.0

在臺史博所建構的歷史場景當中,這個名叫「鄭阿興」的角色,其實反映了清代前期漢人群體移民臺灣的偷渡風氣。大清國統治臺灣的時候,曾有所謂的「渡臺禁令」,針對來臺移民設計了許多條件限制。條件不符的人,只能偷偷摸摸地乘坐帆船,試圖躲開官府的查緝。


躲在貨艙裡的鄭阿興,顯然也是偷渡客群體裡的一員。但他究竟違反了哪一條規定,而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甲板上呢?在偷渡的旅程當中,他可能遭遇到哪些危難?而在離開這艘帆船之後,等在他面前的,又會是怎麼樣的未來呢?


他們離開故鄉的理由

在討論鄭阿興的渡臺之旅以前,我們不妨先想想他離開家鄉的緣由。有句古話叫作「安土重遷,黎民之性」。意思大約是說,傳統農業社會裡,人們多半長久居住在一個地方,不會輕易搬遷。雖然如此,中國歷史上還是經常出現一些大規模的移民潮。許多時候,這些移民是因為原來居住的地方發生了戰亂或災荒,生存條件變得糟糕了,只好跑去別的地方尋找謀生機會。


用地理概念來說,這就是原鄉環境的「推力」,把老百姓推出了自己的家,十八世紀以後渡海來臺的移民潮正是如此。那時,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的人口迅速膨脹,但這些省分的可耕地嚴重不足,於是,像鄭阿興這樣的年輕勞動力只能向外移動。而在當時,許多人共同選擇的落腳處,就是仍有大片土地亟待開墾的臺灣。


話又說回來,鄭阿興為什麼不能像個普通旅客一樣,在船隻靠港以後就走下船掏出證明文件,大大方方地接受官府的查驗呢?


答案很可能是:他的籍貫出了問題。在臺史博的故事設定裡面,鄭阿興出生在廣東省東部沿海的潮州。然而,根據巡臺御史黃叔璥的說法,「渡臺禁令」的其中一項規定便是禁止潮州(以及鄰近的惠州)人前往臺灣。清政府的想法是:潮州、惠州一帶是海盜集團經常出沒的地方,如果海盜們聚集在臺灣島上,搞不好又要出亂子。實際上,清代前期的臺灣統治,確實一直著重在「防範」而非「治理」,會有這樣的考慮,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而除了籍貫問題,出現在貨艙裡的其他偷渡客也可能有種種不得已的苦衷。比如「渡臺禁令」裡面還規定老百姓不准攜家帶眷到臺灣定居,這可能說明了鄭阿興躲藏的貨艙裡為什麼會出現一個年輕女性。此外,想要循正常管道渡海來臺的人,還得申請證明文件(所謂「照單」)。要是沒有向政府請領到這些文件,也就只能選擇搭乘偷渡船隻了。


還有一種風險,是普通帆船的乘客在港口邊可能得面對官吏的勒索──在清代臺灣,這是十分尋常的一種腐敗風氣。實際上,館方在這個歷史場景裡,也復刻了一塊實際存在於高雄旗津的「嚴禁勒索以肅口務示告碑」,就是在說明官僚體系如何藉著檢查的名義,對靠港船舶上的人員索取賄賂。如果是偷偷上岸,大概就可以免去這樣的麻煩了吧!


立碑是清代臺灣官署主要的警示方式,圖為牛罵頭觀音廟的後堤防復舊碑與嚴禁感恩社佃業混丈勒索碑(Source: Wikimedia

總而言之,包括鄭阿興在內,每個偷渡客都有一個鋌而走險的理由。那麼在清代,選擇偷渡的這些人,又可能會面臨什麼樣的危險呢?


六死三留一回頭

最直接的風險,顯然來自於惡名昭彰的黑水溝。我們都知道古早時代有句俗話,叫「唐山過臺灣,心肝結歸丸」,若你有機會體驗一下臺灣海峽的風浪,你會發現糾結的絕對不只心肝,還包括你的腸胃。我自己曾經從嘉義布袋港坐著中型客輪到澎湖去,那趟旅程裡面,整船的嘔吐聲不絕於耳,十分可怕。現代船舶尚且如此,幾百年前的木造帆船,想必不會舒服到哪裡去。

 
清代橫渡臺灣海峽的主要船隻「戎克船」(Junk)(Source: Wikimedia

而如果是偷渡客,處境恐怕只會更慘。這些人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航程裡的波濤洶湧,還得小心偷渡業者的惡意,使自己陷入極危險的境地。比如一種典型的情況:船舶超載。


在攬載偷渡者的「客頭」(某種程度上可以想成現代人蛇集團的「蛇頭」)與船戶而言,他們每出一趟船,就要承擔一次被官府查獲的風險。為了在最少的航次裡面獲得最大的利潤,偷渡船上會擠滿乘客,也就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情了。然而,載重量越大的船隻便越有可能遭遇海難。最近的例子發生在 2015 年──當年的國際新聞經常有一些從北非、西亞航向歐洲的難民船,都是因為嚴重超載而不幸沉沒。這樣看來,即便是海象相對平穩的地中海,也無法讓超載船隻安全渡過。我們可以想見:在兩百多年前的臺灣海峽當中,必然也會有許多坐滿偷渡客的超載船隻,被吞沒在浪濤之中。


乾隆年間的《重修臺灣縣志》就曾經提到,當時有一些船體結構脆弱的偷渡船隻,動輒搭載數百名乘客。業者甚至會把這些人全部塞進船艙,還把艙蓋封死,只為了躲避官府的查緝。一旦這樣的船舶碰上海難,這幾百名乘客便只能絕望地在密閉空間裡等待死亡。


更慘的是,偷渡船隻的沉沒,有些時候根本是船家自己搞的鬼。按照雍正年間一個福建官員的說法,有些業者會故意在航行過程當中動手將船隻鑿沉(他們自己則有另外的船舶接應)。反正銀子已經到手,把這些偷渡客送到目的地又得冒著被官府查獲的危險,索性自己動手,葬送整船人命。


此外,清代的其他一些文獻也曾談到偷渡過程當中的其他各種風險。比如有些乘客會被丟包到外海的不知名荒島上坐以待斃,或者是被「放生」在臺灣西部海岸的沙洲上,繼而被淹死於逐漸上漲的潮水之中。看來,在清代當個偷渡客必須承受很大的風險。從這個角度來說,鄭阿興能夠成功抵達臺灣,應該還算是挺受老天眷顧的吧!


踏上臺灣的最後一步

不過,如果我們回到臺史博所設計的歷史場景裡面,阿興的運氣可能也說不上太好。因為他所乘坐的船舶正在接受官兵的查驗。從現存的清代檔案來看,其實有不少偷渡者曾經被政府按照「私渡關津」的律例,判處了八十下杖刑。偷渡的代價竟是屁股開花,若你是阿興,恐怕也不會樂意接受這樣的結果。


認真說起來,清代偷渡臺灣的移民被官府查獲的比例可能不算太高。康熙末年的臺灣知府周元文便曾說過,從鹿耳門外頭停泊的帆船上換乘小艇、潛入臺灣的偷渡者,真正被抓的「不過千百中之什一」。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整個臺灣西海岸可以滲透的地點實在太多了,官府根本沒法掌握這些偷渡船隻要從哪裡上岸,又該從何查緝呢?


這樣看來,躲在帆船貨艙裡的阿興,可能沒有掌握到偷渡的要訣。要是他能夠從其他一些僻靜的小漁村偷偷上岸,可能就有辦法避開政府的監視了。不過,阿興所面臨的窘況倒也不是完全無解。如同我們前面提到的,清代臺灣的港口,賄賂官僚是很常見的事。在清代的一些文獻裡,我們甚至還可以看到有些軍人自己就當起了偷渡業者,專門幹這種不法勾當。總而言之,只要阿興能夠掏出一點銀子,塞進那些軍爺的手裡,他應該還是有些機會度過最後的難關,為這場危機四伏的偷渡畫下一個完美的句點吧!


在更微小的細節上,我們對鄭阿興的所知實在有限,所能做的推想大約也就僅止於此。不過,從歷史的角度出發,我們還是有機會更進一步認識鄭阿興、以及其他偷渡者所經歷的旅行過程。實際上,正在閱讀這篇文章的我們,祖先們很有可能也像鄭阿興一樣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經歷過種種磨難,才終於能夠在臺灣落地生根。這座島嶼應許了當日的人們對於生存的祈求,也應許了數百年後,你的誕生。


阿興的故事,可能也是你的歷史、你的故事。也許,臺灣島上世世代代的生命繁衍,正是鄭阿興與他的夥伴們曾經殷切想望的美麗未來。

 

「六死三留一回頭,你我的先祖為何要冒著這麼高的風險渡海來臺定居?」
「一九四○年代的文青其實很潮,咖啡廳聚會、社群取暖,一樣也不少!」
「墾丁大灣沙灘旁的一座女神像,竟是大航海時代流落異鄉的荷蘭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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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資訊
刊登專欄 Emery 的歷史角落
刊登日期 2021-06-04

文章分類 故事
收錄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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