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廷的權力與鬥爭都集中在文帝的家庭時,我們不能不隨之將目光轉向皇室。
這個家庭有一個堅強的主心骨,不是在朝廷上發號施令的文帝,而是經常陪伴在文帝身邊的獨孤皇后。
獨孤氏出生於西魏大統十年(五四四),父親是北周宇文泰創業集團的核心成員獨孤信,他給女兒起了個佛教名字叫「伽羅」。她開始記事時,就已經習慣過著父親騎高頭大馬不時出征的日子,知道了戰爭的緊張不安以及勝利所帶來的喜悅和榮耀。又過了幾年,父輩們尊敬的英雄宇文泰去世,這世道彷彿跟著發生變化,父親經常拉長著臉,沉默不言。
幸好在此之前,父親作了一項重要的決定,把她嫁給老部下楊忠之子楊堅。從隨後發生的事件來看,獨孤信的決定實在太及時了,因為在第二年開春,他就被大權獨攬的宇文護害死了。如果獨孤氏不是已經出嫁,她大概只能隨家人一道被押送入蜀,流於邊地,不僅是她個人,恐怕北周後來的歷史都要改寫。
從受人崇敬的家族位置上跌入深淵,家門不幸留下的心靈創傷何等深刻。獨孤氏雖然由於楊家的佑庇而得免災難,但往日的風光已經不再,她只能全心全意輔助丈夫在政壇上崛起,才能有重新出頭之日,洗刷家門恥辱。
可是,楊家這條船似乎也不太穩固,宇文護那陰沉的目光不時瞥了過來,森然恐怖。更讓獨孤氏心寒如冰的是世態炎涼,當年圍在父親鞍前馬後效忠賣力的人,非但避去唯恐不及,甚至表現得義憤填膺,落井下石,以證明自己對當朝新貴的一貫忠誠。
氣憤無濟於事,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看起來荒唐滑稽的事情也有其道理,他們趨之若鶩的是炙手可熱的權力,而不是某個權力的體現者,後者是令人眼花繚亂的走馬燈,只有前者才是永恆不變的,為了它,官僚們可以把良心、知見、理性、人格……把靈魂奉獻於祭壇。
看不透這一切是後者,荒唐滑稽的也是後者,因為一旦坐上權力的寶座,便誤將別人對權力的奉獻當作對自己的效忠,開始討厭起體國忠公的賢良,提攜左右近幸,因此,下臺後的淒涼只能是自作自受。對權力的反思,只有從權力高峰上跌落下來的人才最有切身體會,問題是為時已晚矣。在這點上,獨孤氏是幸運的,她還不到十四歲,人生才剛剛起步,就受到如此深刻的啟蒙教育。
不久,丈夫入宮宿衛。在宮中舞臺,政治最隱祕與黑暗的一面都在這裡充分展示。所以,楊堅有機會就近觀察宇文護攫取政權、廢立孝閔帝、毒死明帝的內幕,回家悄悄告訴獨孤氏,夫妻相互鼓舞,共思良策以逃避宇文護懷疑的目光。直到武帝清除宇文護,他們才松了一口氣。由於楊氏的聲望與地位,武帝將他們的長女納為太子妃,彷彿往後前程似錦,可不久他們就明白,周室君臣對楊堅始終懷疑,並不重用。
宣帝上臺後,楊堅雖然躋身最高政治階層,但是,他們的寶貝女婿行為乖張,兇狠殘暴,楊堅及其女兒好幾次都險些丟命。可以說,至此為止,獨孤氏的人生都在政治的驚濤駭浪中度過的,積累下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屢遭迫害使她對周室沒有感情,女人的務實使她更加精明,更不帶幻想。
周宣帝的突然病逝,幾乎是命中註定他們出頭的機會。多年的觀察研究,他們早已在宮中拉攏了一批心腹,現在,這些人發揮作用,矯詔令楊堅入宮輔政,讓他輕而易舉地控制了權力中樞,把年幼的周靜帝玩耍於掌心。楊堅初臨大事,就遇到個人與國家命運的生死抉擇,他可以保存周帝,作一個掌握實權的權臣,減少北周舊臣的反對;也可以再作冒險,篡周自立。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獨孤氏派心腹入宮對他進言:「大事已然,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勉之!」獨孤氏很可能吸取了宇文護的教訓,與其作權臣遭後人唾罵,不如一不作,二不休,乾脆自己當皇帝,改朝換代,亦足為一世之雄。獨孤氏的忠告讓楊堅頓下決心:開隋立業。關鍵時刻,獨孤氏巾幗不讓鬚眉,表現出果敢善斷的政治家氣魄。
從隋朝草創到強大的過程中,獨孤皇后也傾注了畢生精力與心血。每次文帝上朝,她必定與之相攜同行,至殿閣而止,讓宦官跟隨而進,溝通聯絡,「政有所失,隨則匡正,多所弘益」。待到文帝下朝,她早已等候在外,兩人一同回宮。在宮中,她一有閒暇便手不釋卷,學識不凡,文帝對她「甚寵憚之」,幾乎是言聽計從,「宮中稱為二聖」。所以,隋朝的政治決策,很難分得清哪些是獨孤皇后的主意。而她對隋朝政治的作用,遠不止於影響文帝而已。
高熲原是獨孤信家客,在獨孤家落難時,依然忠心耿耿,故其為人和才幹很得獨孤氏賞識,大力推薦給文帝,所以,文帝「素知熲強明,又習兵事,多計略」,建隋當初即委以重任。而高熲位居首輔十餘年,經歷多少次政治風浪,均履險如夷,毫不動搖,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是他有獨孤皇后這一堅強的靠山,以至文帝直把他當作家人看待,「朝臣莫與為比,上每呼為獨孤而不名也」。高熲地位的穩固,對隋朝的意義不言而喻。
獨孤皇后雖然熱心於政治,但是,她並不屬於愛出風頭、鋒芒畢露的類型。從倫理道德的層面來看,她倒是相當保守的類型。她隨丈夫上朝,卻不進入正式的朝堂。在她心中,這裡存在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有一次,某部門提出,根據《周禮》之義,百官之妻,命於王后,故請依古制。
但獨孤皇后不以為然,說道:「以婦人與政,或從此漸,不可開其源也」,予以拒絕。在恢復傳統倫理道德以治理天下的問題上,她和文帝的觀點如出一轍。文帝提倡孝治,她則每見到公卿有父母者,都要特別致禮。她經常告誡各位公主說:「周家公主,類無婦德,失禮於舅姑,離薄人骨肉,此不順事,爾等當誡之」。要求公主孝順,其長女、北周宣帝楊皇后就以柔順著稱。
在生活上,獨孤皇后頗能以身作則。她起居儉樸,不尚華麗。突厥與隋交易,有明珠一篋,可值八百萬。幽州總管陰壽勸她買下,她回答道:「非我所須也。當今戎狄屢寇,將士疲勞,未若以八百萬分賞有功者。」百官聽後,深受感動。
這些性格,與文帝十分合拍,兩人情投意合,結婚時,發誓不再擁有其他異性。如此徹底的一夫一婦主張,實屬少見。但由此也可看出,獨孤皇后偏激、冷酷與心胸狹隘的一面。她不但嚴於律己,同時也以己律人,對於娶妾者尤其痛恨。雍州長史厙狄士文有位堂妹,國色天姿,為齊帝嬪妃,齊滅後被賞賜給薛國公長孫覽為妾。長孫覽的妻子鄭氏善妒,告到獨孤皇后那裡,獨孤皇后當即命令長孫覽與妾離絕。
納妾在古代社會是合禮合法的行為,但它不但不為獨孤皇后所容許,甚至成為官吏仕途沉浮的一個不成文標準,史稱獨孤皇后「見諸王及朝士有妾孕者,必勸上斥之」,由此演出大大小小許多悲劇,給隋朝留下致命傷,此點且待後述。
獨孤皇后缺乏寬容的性格,與文帝的褊狹猜忌相結合,是他們夫婦組合上最大的疵瑕。而這一缺點也表現於家族內部。
獨孤信先後娶了三個妻子,早年隨魏武帝入關時,妻與長子獨孤羅淪入敵手,成為階下囚。入關後,他又娶二妻,郭氏生善、穆、藏、順、陁、整六子,崔氏生獨孤皇后。除了長兄獨孤羅外,獨孤皇后與其他兄弟的關係似乎並不融洽。獨孤羅早年遭囚禁,幸得生存。待到北齊滅亡,楊堅出任定州總管,獨孤氏派人把這位長兄找著,帶回京城,但諸弟見他貧賤,壓根兒就瞧不起他。文帝登基後,追尊岳父。獨孤家眾兄弟以為獨孤羅與其母沒於北齊,無夫人封號,只能算是庶出子,不能承嗣。但獨孤皇后堅持以獨孤羅為長子,讓他承襲父爵。獨孤羅是個老好人,又無資本與諸弟競爭,獨孤皇后非要他出頭,恐怕更多是為了挫挫一下其他兄弟。
獨孤皇后諸兄弟事蹟不明,記載較為詳細的是獨孤陁。他曾因為父親受誅而被流於蜀地十餘年,周武帝時才回京城。在蜀地艱難的歲月裡,他似乎隨妻家學會左道,裝神作法,驅使貓鬼。隋朝建立後,他們幾個同母兄弟沒能承襲父爵,只封個縣公,大失所望,難免對獨孤皇后心懷不滿。
既然獨孤皇后不念親情,那麼就別怪兄弟不義。據記載,獨孤陁施展法術,常令貓鬼作祟,攪得獨孤皇后與楊素妻子一起病倒,醫生診斷出是貓鬼疾。文帝一想,獨孤陁既是皇后的異母弟,其妻又是楊素的異母妹,因此,必定是他在搗鬼,曾當面勸他罷手,但他矢口抵賴。文帝很不高興,將他貶為遷州(今四川省宣漢縣西南)刺史。獨孤陁當然更加不滿,口出怨言。
話傳到文帝耳中,猶如火上澆油,令左僕射高熲、納言蘇威、大理正皇甫孝緒和大理丞楊遠等審理此案,結果水落石出,獨孤陁婢女徐阿尼供稱:驅使貓鬼殺人,可將被害人的財產潛移於自家,故獨孤陁曾多次讓她驅使貓鬼向楊素和獨孤皇后處,索取財物。文帝將案件交由公卿討論,擬賜死獨孤陁夫妻於其家。獨孤陁的弟弟獨孤整赴闕苦苦哀求,請恕其兄一命。
這時,一直在幕後注視案情進展的獨孤皇后走上前臺,為其弟求情,表現得寬宏大量。於是,文帝作出讓步,免除獨孤陁死罪,除名為民,將其妻楊氏送入寺廟為尼。開皇十八年(五九八)四月十一日,文帝為此案專門下詔禁止畜貓鬼、蠱毒、厭魅、野道之家,一旦發現,流於四裔。利用隋唐之際民間頗為流行的貓鬼迷信洩恨害人,足見當時鬥爭的尖銳複雜。
獨孤皇后的表兄弟大都督崔長仁,不知犯了什麼罪,有司擬處以死刑。文帝考慮到獨孤皇后的關係,打算赦其一死。獨孤皇后知道後,說道:「國家之事,焉可顧私!」堅持判處崔長仁死刑。
在夫家,獨孤皇后與文帝諸弟媳的關係也相當緊張。前面曾經介紹過,文帝的親弟弟滕穆王瓚,其妻宇文氏「先時與獨孤皇后不平」,這或許也加劇了文帝與其弟的矛盾,以至在平陳後痛下殺手,將他鴆死。其子楊綸因此之故,「當文帝之世,每不自安」。文帝的另一位弟弟蔡王整,生前與文帝不睦,「其太妃尉氏,又與獨孤皇后不相諧」。
楊整隨周武帝平齊,戰死沙場。但他們夫婦與文帝的關係,卻苦了其子蔡王智積,他「常懷危懼,每自貶損」,不治產業,唯教其五子「讀《論語》、《孝經》而已,亦不令交通賓客。……其意恐兒子有才能,以致禍也。開皇二十年,徵還京第,無他職任,闔門自守,非朝覲不出」。他最後死於隋煬帝大業十二年(六一六),臨終前如釋重負地說道:「吾今日始知得保首領沒於地矣」。為了躲避伯父母的猜忌,一生唯唯諾諾,猶如行屍走肉,何其悲慘。
本書全面且系統性的敘述了隋文帝建立隋王朝、一統中原的過程。詳盡了分析他的各項治國方針或成效,並在這個基礎上對他的歷史作用做了深入探討。本書內容豐富詳實,是研究隋文帝與隋朝的重要著作,一探隋文帝的人生,並給予其最客觀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