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春夫是日本大正民主時期的近代文學作家。在日本文學史上,若關注臺灣或者中國,則佐藤春夫所創作的「臺灣作品」,以及在日本推廣魯迅文學的貢獻,皆使他與同時代的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或谷崎潤一郎相提並論時,占有特殊的地位[1]。
據辻本雄一(現任和歌山縣新宮市佐藤春夫紀念館館長)所述,〈李太白〉是佐藤春夫登上中央文壇的代表作,該作經由谷崎潤一郎的推薦,於 1918 年七月發表在《中央公論》(《佐藤春夫讀本》,勉誠出版,2015 年)。
此後,佐藤春夫陸續發表作品,並在隔年六月由新潮社出版長篇小說《田園的憂鬱》,一躍成為當時的人氣作家。但與妻子感情不睦等「抑鬱不堪之事」(〈彼夏之記〉,1936 年七月)接連發生,使他因「極度的神經衰弱」而返回故鄉療養。
返鄉後,佐藤春夫在街上巧遇新宮中學的同窗東熙市,他在臺灣的打狗(今高雄)開設牙科診所並邀約佐藤春夫前往臺灣旅行。這趟旅程長達三個多月,佐藤春夫在臺灣停留並遊覽各地將近一百天,因為時任臺灣總督府博物館(今國立臺灣博物館)代理館長的森丑之助給予他許多建言,他也在這趟旅行結束後發表多篇著名的「臺灣作品」。就這一點來說,當時介紹佐藤春夫與森丑之助結識的東熙市,在這趟臺灣之旅中可謂功不可沒。
森丑之助所推薦的阿里山(達邦社)、日月潭、霧社、能高山
在佐藤春夫將近二十篇的「臺灣作品」中,描寫原住民的作品就占了四篇,這些作品的誕生皆是緣於他結識森丑之助。
森丑之助再三建議佐藤春夫前往臺灣的「蕃地」(此為當時對原住民居住地的稱呼。當時必須辦理「入蕃」手續才能進入「蕃地」)觀光,並為其解說。此事可透過佐藤春夫紀念館收藏的《森丑之助致佐藤春夫書信》(復刻,牛山百合子,2003 年)得知詳細情形。
該書收錄的第一封信件日期為「大正九年(按:即 1920 年)七月十日」,是兩人自七月六日相識以來的第十二天,佐藤春夫則是兩週之後在高雄收到這封信件。從第一封信開始,森丑之助便建議他造訪阿里山、日月潭與霧社,還強調霧社「是在中央山脈附近可以了解生蕃人狀況的絕佳地點」。
事實上,在這封信之前,另有一封寄給東熙市且日期為「七月十五日」的信件,當中述及「佐藤老師的行程安排延誤甚久,殊為抱歉」,由此可知森丑之助第一次在博物館見到佐藤春夫時,便已受託為他規劃臺灣之旅。而從這封信件也能了解到,森丑之助最初即力薦佐藤春夫赴阿里山、日月潭及霧社旅行。
森丑之助考量到佐藤春夫身為日本的新銳作家,表示前往阿里山、霧社與能高山的旅行「雖然有些不方便,但從文人行旅的面向來看,原始而脫離現代的旅行或許反而有更深層的意趣」。
他如此執著地建議佐藤春夫到山地見識,或許是企圖透過人氣作家之筆,將臺灣原住民的存在──最真實的姿態──傳達給日本「內地」的人們。另一方面,當時總督府的總務長官下村宏與佐藤春夫為和歌山同鄉,因此森丑之助也藉由這層關係,讓佐藤春夫在此行中擁有各項禮遇。
佐藤春夫於颱風期間造訪的山地
九月三日,暴風雨肆虐臺灣,強度足以摧毀臺北橋,造成各地災情慘重。佐藤春夫因此不得不放棄原訂的阿里山行程,轉而前往日月潭、霧社以及能高山。
佐藤春夫一邊旅行,一邊在落腳處閱讀森丑之助寄來的《臺灣蕃族志》第一卷(1917 年)、《臺灣名勝舊蹟誌》(杉山靖憲著,臺灣總督府,1916 年)與《大日本地名辭書續編》(其中「第三臺灣」為伊能嘉矩所編,富山房,1909 年)等。《臺灣蕃族志》原本預定出版十卷,但所蒐集的資料在 1923 年的關東大震災中盡數燒毀,遂無法如願,據說這也是之後森丑之助自殺的主要原因之一。
所幸第一卷中已涵蓋霧社的泰雅族,佐藤春夫即是在霧社的旅館展讀此書。而《臺灣名勝舊蹟誌》中的說明也被直接引用於〈日月潭遊記〉一文,《大日本地名辭書續編》對於葫蘆墩等地的描寫與介紹則被用在〈殖民地之旅〉中。
佐藤春夫就這樣透過森丑之助所提供的書籍,在旅程中同步了解臺灣。如前所述,森丑之助極力鼓吹佐藤春夫前往「蕃地」。要進入原住民所居住的「番地」,在當時大多仍必須向公所申請「入蕃」。
日月潭雖為邵族的居住地,然邵族早已被稱為「化蕃」,甚至被歸為要繳納稅金的開化族群,因此不需要「入蕃」手續,但是進入鄒族達邦社所在的阿里山與泰雅族所在的霧社,則必須辦理「入蕃」手續。不過對森丑之助來說,達邦社和霧社在當時都不屬於危險的「蕃地」。
他在八月十二日的信件中提到,「若要視察阿里山的蕃社,搭乘森林鐵路於山嶺上的十字路下車後,沿著山路向下走,即可抵達達邦社(此蕃社毫無危險)」。正如森丑之助所言,1910 年阿里山鐵路完工後,周邊急速開闢道路,達邦社早已設有蕃童教育所。
後來鄰近的部落特富野社還曾經培育出一位達邦蕃童教育所、臺南師範學校(1924 年四月入學)畢業的原住民菁英──戰後改名為高一生的矢多一生(原住民名為吾雍.雅達烏猶卡那),他曾在 1929 年協助俄國語言學者聶甫斯基調查鄒族語的語彙與傳說。
達邦社便是這樣一處由森丑之助認定為「毫無危險」的「蕃社」。至於霧社則是當時還稱為「泰雅族」的「賽德克族」居住的地方,其時有「蕃界的第一大都會」之稱。
簡言之,森丑之助挑選、介紹的「蕃地」,是一般旅行者只要稍微留意並做好心理準備就能前往的地點。鄒族、邵族與泰雅族,可說是森丑之助在深思熟慮後才介紹給佐藤春夫的原住民族群。
臺灣的中央山脈是由兩千公尺與三千公尺等級的山峰相連而成,在森丑之助那個年代,居住於中央山脈的原住民被劃分為六族,後來再分為九族,現在則區分為十六族。森丑之助曾經未帶任何武器,僅攜帶調查所需的相機與文具,便步入這樣的山林間,佐藤春夫因此在〈霧社〉中寫道:
他在踏查時,始終身不帶寸鐵。
根據邱若山製作的〈佐藤春夫臺灣島內旅行日程推定表〉(《殖民地之旅》,前衛出版社,2016 年),佐藤春夫在九月十六日離開打狗後,於嘉義停留一晚,之後並未前往遭颱風侵襲的阿里山,而是到了集集街。其間的交通方式分別是透過臺灣縱貫鐵路從嘉義到民雄、從民雄到二八水,再轉搭製糖會社的私營鐵路,之後又因為暴風雨導致私營鐵路中斷,而於中途步行移動,後續則搭乘臺灣電力會社──這是為了開發日月潭所成立的株式會社──的臺車到集集街。
九月十九日,佐藤春夫從集集街出發前往日月潭,投宿在森丑之助推薦的涵碧樓。然而,前一晚他於集集街住宿時,已聽聞「生蕃蜂起,霧社的日本人全滅的消息」(詳見後述〈日月潭遊記〉[2]),因此是在「生蕃」暴動、心生恐懼的情形下,繼續前往霧社旅行。
〈日月潭遊記〉是佐藤春夫首次以臺灣原住民為題材的作品,描寫日月潭水社的邵族,刊載於 1921 年七月發行的《改造》「夏季臨時號」,是當期「新避暑地」特輯的十八篇隨筆之一。而佐藤春夫當時所造訪的日月潭,又是什麼樣的情景呢?
日月潭位於海拔約七百六十公尺處,現今仍是風光明媚的知名觀光景點,但佐藤春夫前往之際,正值臺灣電力會社著手準備日月潭水力發電工程的時期。
然而,從隔年起,日月潭的水壩工程進展不順,加上關東大震災造成資金籌措困難,工程進度受挫,最後完工時已是十五年後的 1934 年。在此暫不論工程的後續發展,佐藤春夫前往觀光時,正是工程剛開始且日月潭甫受矚目之際。佐藤春夫到達湖畔旅館涵碧樓後,電力會社的技師前來拜訪,邀請他參觀邵族的「蕃地」。
旅館的女侍於是備妥啤酒與下酒菜,一行人搭船繞過邵族的聖地珠仔山(拉魯島)後,便抵達水社。時值中秋節期間,亦是邵族傳統的正月,在水社迎接他們的是穿著「西洋式襯衫」的老區長,以及穿著「蕃衣」的女人們。作品中接著描寫一行人欣賞女人們「手拿著杵往石頭面搗」並高歌的搗杵歌表演,他觀看「蕃人」們「身著紅色的盛裝」且拉手圍成一圈所跳的舞蹈,以及在夕陽餘暉中乘船踏上歸途。
佐藤春夫以日月潭為舞臺,創作了〈日月潭遊記〉與〈旅人〉(《新潮》,一九二四年六月)兩篇作品。蜂矢宣朗曾於〈《旅人》備忘錄──佐藤春夫與臺灣.續篇〉(《香椎潟》第二十七號,1982 年三月)述及這兩篇作品,評論〈旅人〉為〈日月潭遊記〉的小說版,並且指出就〈旅人〉而言,佐藤春夫是旅人,文中出身江州長濱(滋賀縣)的女性也是旅人,當中所描述與日月潭相關的眾人,對殖民地來說亦是旅人。
蜂矢宣朗認為,在佐藤春夫的臺灣相關作品中,有許多人將〈女誡扇綺譚〉視為秀逸之作,但是若將焦點置於貫徹抒情敘事時,在他緣於臺灣之旅而創作的作品中,〈旅人〉才是最上乘之作。
然而,就佐藤春夫看待邵族的觀點而論,他的見解則略為嚴苛。相傳邵族是從日月潭深山處的阿里山追逐白鹿而來到這裡,但安住於甚少受到敵人侵擾的此地,邵族「在不知不覺間已成了王土之民了」,佐藤春夫揶揄地寫道:「沉醉在別人施捨的美酒中,用祖先傳來的神聖的歌與舞蹈,獻媚於好奇的旅客」,並接續描述如下:
──喂!你們可知道在霧社的深山處,你們的同伴現在正對我們的同伴進行可怕的攻殺嗎?
在集集街聽到的消息與在日月潭初見「不恐怖的蕃人」,二者之間的差距令佐藤春夫難以理解而心生煩躁。
延伸閱讀:書寫臺灣:一位日本文學家的日月潭遊記
2020 年,正值文豪訪臺一百週年,國立臺灣文學館特別舉辦「百年之遇——佐藤春夫 1920 臺灣文學旅行展」,並召集臺灣與日本之專家學者,深入解析佐藤春夫「臺灣作品」,成為這本《文豪曾經來過:佐藤春夫與百年臺灣》。書中蒐羅最新的研究成果,也保留展覽內的文物圖錄,甚至邀請當代作家賴香吟新譯佐藤春夫的經典作品〈女誡扇綺譚〉,期望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讓臺灣讀者更認識這位「文豪」,以及百年前的臺灣。
[1]關於佐藤春夫對魯迅文學在日本普及的貢獻,請參照拙作〈戰前日本的魯迅翻譯與戰後初期臺灣〉(「戦前日本における魯迅の翻訳と戦後初期臺湾」),收錄於《臺灣文學的發掘與探究》(『臺湾文学の発掘と探究』,日本:東方書店,2019 年)。
[2]以下佐藤春夫〈霧社〉、〈旅人〉、〈日月潭遊記〉等內容皆引自邱若山譯,《殖民地之旅》(臺北:前衛出版社,2016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