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歌謠創作在最近幾年蔚為風潮。2020 年,阿爆的排灣族語專輯《母親的舌頭》入圍八項金曲獎,將母語浪潮推至高峰;謝銘佑、鄭宜農(臺語)、林生祥、米莎(客語)等母語創作者百花盛開,儼然成了新一波尋根運動。但是「以自己的語言,唱自己的歌」的訴求,並非近期的新鮮事。攤開臺灣的流行音樂史,1980 年代的校園民歌運動,便是這股浪潮的濫觴。
而點燃民歌運動的這首歌,你可能也不陌生,那就是〈美麗島〉。
歌曲:美麗島
詞 陳秀喜
改編 梁景峰
曲 李雙澤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們正視著,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複的叮嚀,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複的叮嚀,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
初次演出竟是一場喪禮
1977 年,〈美麗島〉首次發表於作曲家李雙澤的葬禮上。那一年,李雙澤才 28 歲,為了救人而溺水逝世。他在淡江大學的朋友楊祖珺和胡德夫整理他的遺稿時,發現尚未公開過的〈美麗島〉及〈少年中國〉兩首曲子,連夜錄製後在葬禮上為他演唱。葬禮送行的隊伍中,除了這兩位歌手之外,還有王津平、李元貞、蔣勳等人。這一字排開,浩浩蕩蕩的人名,後來都成為臺灣第一代校園民歌的催生者。他們參與許多社會運動,以不同的方式推動議題。
當時,臺灣剛在國際社會經歷巨大的失落。1971 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1972、1977 年相繼與日本、美國斷交後,國際情勢更是雪上加霜。對時局敏銳的青年們心中浮現了一個大哉問:「臺灣將要何去何從?」據蔣勳回憶,在一場淡江大學的民謠演奏會上,李雙澤拎著一罐可口可樂玻璃罐上臺說:
我喝可口可樂從臺北喝到紐約、我唱 Bob Dylan 從臺北唱到紐約,可是我們有沒有自己的歌?
這次提問像一顆種子,在許多學子心中發芽,越來越多人開始以寫歌回應這個思考。
〈美麗島〉歌詞由梁景峰改編自詩人陳秀喜的詩〈臺灣〉。陳秀喜出生於 1921 年,是受日本教育長大的一代,她曾出版有日文短歌集《斗室》,卻發現自己以日文書寫的作品連子女都無法欣賞,後期遂全力以中文創作,〈臺灣〉便是其中一首。
〈臺灣〉是一首素樸的抒情詩,與後來的〈美麗島〉歌曲較大的不同在於,詩中的農作物是「稻草、榕樹、香蕉、玉蘭花」,而非歌曲中的「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而相同之處,則是兩者都將臺灣描述為搖籃、母親等養育者,字裡行間也洋溢著對臺灣的愛護和尊敬。
被禁播的「自己的歌」
懷抱著摯友的遺作,楊祖珺自言抱著「傳福音」的心態,在各地舉辦無酬演唱會。節目中有中國民謠、客家民謠、閩南語和原住民歌謠,還有最後必唱的〈美麗島〉和〈少年中國〉。當年西餐廳駐唱最流行的還是西洋歌曲,而像楊祖珺這樣的演唱會,則像星星之火般,點燃了以「唱自己的歌」為口號的校園民歌運動,並在 1980 年代達到高峰。
楊祖珺是李雙澤在淡江的學妹,也是後來民歌運動、救援雛妓運動的重要推手。(Source: BLOGTOM)
早逝的李雙澤沒能見證,大概也無從想像這一幕──他說的話、寫的歌曲將觸動許多年輕的心靈傳唱。他也許更沒有想像到,這兩首素樸抒情,且不帶有強烈控訴意味的歌曲,會面臨被禁播的命運:〈少年中國〉被指認為親中人士用於緬懷故國,而進行「統戰」;〈美麗島〉則是因黨外人士一度傳唱而被認為有「臺獨意味」。同一時期,同一個人的作品,在嚴密的審查機制下,居然分別被指為統派跟獨派,當時創作者所面臨的矛盾標準、無所適從,可見一斑。
是一首歌,也是一本雜誌,還是一次社會運動!
1979 年 12 月 10 日,以《美麗島雜誌》成員為首,發起了一場呼應國際人權日的遊行。但原本訴求民主與自由、終結黨禁和戒嚴的和平集會,居然變為二二八事件後最大規模的警民衝突,是為「美麗島事件」。蔣經國政府迅速將此次事件定調為「叛亂案」,大規模逮捕參與集會的黨外人士,並進行軍事審判。
根據警備總部公布的數據,美麗島事件涉案人數共有 152 人之多。這次事件迅速引起各界關注、反彈,許多在美臺灣人展開一連串的國會遊說,並透過《臺灣之音》廣播節目轉述這次事件。越來越多民眾要求進一步的「解嚴」,及政治言論的民主化。
這股來自民間底層的聲音,已不容政府壓制,加上從校園民歌運動中累積起來的群眾思辨力量,終於在 1990 年代匯聚為「野百合學運」。這是臺灣第一場由學生發起的大規模抗議行動,聚集在中正紀念堂﹙今自由廣場﹚的群眾曾一度達到五千人之多。最終,時任總統李登輝親自與學運領袖面談,兩方達成幾項協議,集會也和平結束。
相比起被防堵、禁聲的美麗島,野百合學運以和平作結,標誌了臺灣民主化的里程碑。那是三月,春光明媚的中正紀念堂廣場上,坐滿了另一群與淡江民謠演唱會上同樣年輕的臉孔,他們手裡拿著潔白的百合花,手拉著手、搭著彼此的肩膀,在學運領袖范雲率領下,大聲齊唱出這首〈美麗島〉:「我們搖籃的美麗島,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西元 2000 年,民主進步黨的陳水扁在總統大選中勝選,完成臺灣首次政黨輪替。成立於 1986 年的民主進步黨,創黨元老有很大一部分是「美麗島事件」的參與者。而在陳水扁的總統就職典禮上,胡德夫受邀演唱,表演的曲目仍是這首充滿感染力和號召力的〈美麗島〉。透過電視轉播,他的歌聲在臺灣的各個角落響起。
在李雙澤逝世 40 週年時,楊祖珺曾撰文提到:「我聽說,當時雜誌之所以只用『美麗島』,是因為幾位黨外人士在姚嘉文律師在臺北忠孝東路家中開會時,他的太太周清玉看到一群男人為了雜誌的名稱而煩惱,一時提出她曾聽我唱過的〈美麗島〉而建議使用的。」
從一首詩,到一首歌曲;從一本雜誌,到一次社會事件;從學生運動,到總統就職。〈美麗島〉參與了臺灣民主化進程中幾次的重大躍進,它儼然成為一枚政治標籤,標誌著「民主自由」和「臺灣獨立」;同時也是一個文化符號,背後傳達著濃濃的愛國情操。
原住民Vs.漢人,誰才是美麗島的人?
2016 年,蔡英文在總統大選勝出,就職典禮上富有儀式感地再次合唱了〈美麗島〉。臺下許多支持者激動起立,跟著合唱。不過原住民族青年陣線隨後在網路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直指典禮充滿漢族沙文主義,忽視了原住民的主體性:
從國民黨『大中國史觀』到民進黨『臺灣人史觀』,原住民族跟著你們『篳路藍縷』,我們就『顛沛流離』;你說這是美麗島,啟的都是我們的山林。
其實更早以前,排灣族作家莫那能就曾提出這樣的觀點。莫那能在淡水生活時期結識了李雙澤,兩人會一起到紅毛城畫畫。他們曾對〈美麗島〉這首歌有關一番辯論。
莫那能為原住民排灣族詩人,致力於原住民權益維護,著有詩集《美麗的稻穗》等。(Source: BLOGTOM)
當時,莫那能問李雙澤:「為什麼是水牛,不是臺灣黑熊?水牛不是荷蘭人帶過來的嗎?」、「為什麼要『以啟山林』?我們的祖先都說不能亂砍樹,要跟大自然共存共榮。」
李雙澤無法回答,顯得不耐煩:「反正我講不過你,有種就來單挑!」兩個人便直接在草地上對決了,一下子是莫那能絆倒李雙澤,一下子是李雙澤壓制住莫那能,最後兩人都氣喘喘吁吁的,索性停止打鬥,繼續喝酒聊天。
某方面來說,李雙澤與莫那能的衝突,是兩個族群間難以打開的結。莫那能日後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說:「我們就是各自帶著這樣的一知半解,才吵了起來。但我覺得很難得的是,每次當他沉澱之後,總會對我說:『兄弟,你說的是對的。』」
「他為了救人溺斃那天,我到殯儀館送他。看到他浮腫的臉,心裡沒有太多哀傷,只是在想要怎麼安慰他。想了想,我跟他說:『李大哥,我決定從現在開始,跟你一起蓽路藍縷,挽起袖子為臺灣這塊土地跟上面的人民打拼。』」
一首多樣的歌,一座複雜的島
然而這些不同,或許本身就有其價值。〈美麗島〉後來在許多場合被演唱,包括 2006 年的百萬人民倒扁運動、2019 年的空服員勞工遊行等。人們的立場截然相異,但每當他們需要團結的時刻,第一個想到的,永遠是這首〈美麗島〉。
在臺灣這塊土地上,本來就有各種價值觀、有對「國家」不同的解釋和稱謂。多元的族群在此生活,懷揣著不同的議題論述和意見。〈美麗島〉的多重性,恰恰象徵了臺灣島上人群的複雜,及相應的包容態度。〈美麗島〉能夠歷久不衰,正是因為它感動了不同立場的心靈,因為它純粹地表達出對土地的熱愛和關懷。這正是這座島上所有人共有的情感,就如一面鏡子,照出熱愛鄉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