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記憶,可以有幾種敘述的方法?
走進高美館《泛‧南‧島藝術祭》的展覽現場,我首先這麼問自己。在這地理位置相近、但我們卻所知不多的南洋裡,我們先是聆聽當地族群對他們原生家鄉的熱愛;接著看見歐洲人前來,居民被迫從平靜生活走進浩浩蕩蕩的大航海時代、自己的家鄉也成為殖民者眼中的競逐之地、財富之島;最後,當殖民洪流退去,居民彷彿又能重新掌握自己的命運,但昔日到來之人雖走,卻仍在島上留下了一些痕跡,最後內化成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看見隨著到來者的身份不同,對南方島嶼的敘事與視角差異可以如此巨大;而我們也看見自己身處臺灣,竟與南洋諸島共享相似的命運。
身為歷史愛好者,有一件展品深深吸引了我的注意──邱杰森與莫珊嵐(Margot Guillemot)的數位影像作品《雅加達事件簿》。作品隨著主角在偌大虛擬空間緩緩前進,描述歐洲與南洋在大航海時代相會的過去。當中不時出現一些奇幻生物、爬過主角腳邊,讓我會心一笑:是的,那些奇幻生物正是大航海時代前後歐洲人對遙遠異域的想像,東方諸島本該就是怪獸與牠們的產地。
在閱讀作品簡介後,發現他們竟然是以一位真實存在的人:荷蘭籍葡萄牙東印度公司測繪員林斯霍登(Jan Huyghen van Linschoten,1563-1611)的《東印度水路誌》(Itinerario)作為基底。一看到這本熟悉的書名,我不禁稍稍感嘆了一下,那不僅僅只是一本簡單的遊記或異國旅行紀錄而已。
那是荷蘭,成為海上霸權的起點⋯⋯
為荷蘭指出致富之路的《東印度水路誌》
事情要從 15 世紀末開始說起,隨著西葡兩個大航海時代的先驅勢力衰退,新的航海國家如尼德蘭(今日的荷比盧)也開始加入競爭行列。尼德蘭本來是西班牙帝國的一部分。16 世紀宗教改革後,信奉新教的尼德蘭各省爆發了反抗西班牙舊教的運動。後來,舊教陣營重新攻下該地重鎮安特衛普(比利時),把所有新教商人全都流放出去。因此這群世上最勤勞、精明的新教商人輾轉各處,最終選擇定居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港口:阿姆斯特丹。然而這些商人沒有因此氣餒,很快他們就發現了一條新的致富道路,那就是:東方的香料!
那時,東方航線都掌握在西葡兩國手中。但在 1592 年,有人為荷蘭指出了致富之路──荷蘭航海家林斯霍登(Linschoten)終於突破西葡障礙,首度挺進了印度洋海域。當他平安回來後,便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寫成《東印度水路誌》。雖然有些穿鑿附會的段落,這本旅行誌依然提供了大量資訊,描繪了東南亞的植物學與潛在商業價值:「.....在(那裡)胡椒更多,而且比印度生產的更棒。胡椒產量之多,每年載運五十萬鎊也沒問題.....那裡也生產許多乳香、樟腦與鑽石。」更重要的是,這本書還直接為荷蘭人指明了發財之路:
⋯⋯行船走蘇門答臘以南,北轉通過巽(ㄒㄩㄣˋ)他海峽(介於爪哇和蘇門答臘),就可以避開當時的葡萄牙人!
受到這些見聞的刺激,四個阿姆斯特丹商人創辦了「遠地公司」,派出四艘船去印度。之後,荷蘭商人又接連派出 22 艘遠洋船隊──這是一項風險巨大的投資,因為所有的船隊之中只有 14 艘回來,但是他們載回了 60 萬磅的胡椒。當 1601 年第一批船隊返回阿姆斯特丹時,所有的教堂都鳴鐘歡迎他們。東方香料貿易被證明是一場可行的貿易,因此在隔年,阿姆斯特丹、鹿特丹等六市的貿易公司整合成為一個全新的巨型組織:聯合東印度公司 VOC。
荷蘭黃金時代,於焉開始。
峰迴路轉的航行──荷蘭與福爾摩沙的相遇
荷蘭勢力又是如何從雅加達、逐漸來到我們所居住的福爾摩沙?這要從威廉・邦特庫(William Bontekoe)船長與他們奇險的航行說起。
主後 1618 年 12 月 28 日,我,邦特庫,「新侯恩」號船長自特賽爾(Tessel)啟航。本船載有船員 206 名,船型約 1100 噸。風向東。
邦特庫是一名東印度公司的船長。他的目的地就是前往爪哇和摩鹿加群島,去裝運胡椒和香料。剛開始十分順利,船長甚至介紹了航行途中的豐富膳食:船員先是用火、把海龜肉中最肥美的脂肪提煉出來,再塗抹在插在木棒的小鳥上火烤,「味道非常鮮美,堪稱一絕」。
但就在航行即將結束時,意外發生了──一名廚子不慎在船上引起了火災。邦特庫船長聽見失火的叫喊聲,馬上衝下船艙進行救火,但之後的情勢遠比想像中還糟。火勢很快蔓延到了油櫃、並且越來越接近火藥庫。
船長緊急下令:把所有火藥拋出船外!船員立即聚集到甲板上,將一桶桶的火藥往船外丟。沒過多久,船上已經拋下 60 多桶火藥,但仍有將近 3 百多桶。火勢已經抵達火藥艙,緊接著爆出一陣巨響,船員與堅固的木船就在一瞬間灰飛煙滅。而邦特庫船長也整個人被彈飛了起來,最後被拋到佈滿碎木片的汪洋中。
最後,早先駕著小船逃離的水手把船長救了起來。船長算了一算,原本 200 名的船員,現在只剩下不到 76 人。
一群人就這樣被困在一艘艘小船上面。不少人已經渴到必須靠喝自己的尿才能存活,連船長本人也不例外。最後,船員甚至準備要吃掉自己的同伴。所幸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一名船員興奮的叫喊了出來:
「陸~地~!!!」
所有人急急忙忙登島,一上岸便立即跪下,欣然親吻著土地。最後,船長發現自己正是身處在巽他海峽的島上,距離蘇門答臘只有大約 30 公里。
他們辦到了!原本出發時,船上共有 206 名船員,而如今當他們抵達目的地巴達維亞(現今雅加達)時,只剩下 55 人。
在這裡,邦特庫船長見到了自己的同鄉──東印度公司巴達維亞總督楊・庫恩(Jan Pieterszoon Coen)。總督熱情接待了邦特庫和他的船員。聽到船長和船員的故事後,總督更是熱情的敬他的好運氣。隨後,總督邀請船長在官邸作客,之後更指派邦特庫前往另一艘船擔任船長。
乍看之下,這位庫恩總督彷彿待人不錯。但事實上,庫恩總督以極致效率、殘酷管理出名。為了能夠帶來高利潤的香料,庫恩無情的剝削當地勞工、並不斷輸入荷蘭殖民者以及奴工。在邦特庫船長待在此地的兩年內,這位總督甚至犯下了殖民時代最血腥暴行之一:進攻龍島(Run Island),並屠殺了島上 1 萬 3 千名居民,少數剩下的人不是被送到爪哇當奴工,就是被圈禁起來、替公司種植丁香。
不過,邦特庫船長倒是沒有參與這些事件。此時他的船艦已經跟隨東印度艦隊北上,目標就是葡萄牙人在中國的最後據點:澳門。
1622 年 6 月 24 日,邦特庫命令所有艦砲朝著城鎮火力全開。等砲火稍歇,六百名荷蘭登陸部隊便一舉湧上陸地,然而,葡萄牙人堅守城鎮,他們發射一枚砲彈,正好落進了荷蘭軍的火藥桶裡,許多人當場喪命。
最後,彈藥耗盡的荷蘭人只好倉惶撤退。經過 1 個月的搜尋,荷蘭人抵達了澎湖群島。在澎湖東邊,他們找到一個理想的貿易地點──這裡不但有來做生意的日本商人、還有漢人從原住民手裡採購鹿皮、鹿肉乾。
「我們開進了福爾摩沙島一端的港口,叫做大員。」船長寫道。
荷蘭在這裡建立了據點。荷蘭與臺灣,就這樣在大航海時代中相遇了。
放眼望去,臺灣與南洋諸島,其實遭遇了相似的命運。認識我們與南洋間的歷史關聯,在欣賞高雄美術館的《泛‧南‧島藝術祭》展覽時,不只能看見南方島嶼、也看見了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