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9 年 3 月 27 日晨,義律在商館宣布,以英國政府的名義,要求本國鴉片商人將所有的鴉片交出,由他轉交給中國政府。義律的這個決定,使受窘於商館內的大小英國鴉片商人大為興奮,認為這是英國政府將保護他們利益的表示,答應交出比他們手中更多的鴉片,以至將在路途中或福建沿海的鴉片也一併報上。就連毫無干係的美國鴉片商人也將自己的鴉片,交給義律,以能在大賬戶上掛號沾邊。
就在這一天上午,欽差大臣林則徐接到義律的稟帖,表示願意交出鴉片。林為此而鬆了一口氣,自 3 月 18 日以來與外國商人的對抗,總算是有了結果。但是,他和他的同事們都沒有意識到,駐華商務總監督給欽差大臣的第一份稟帖 ,改變了林則徐使命的性質,即由針對境內外國人的反走私行動,變成中英兩國官員間的交涉。
同是在這一天,林則徐還收到商館裡各國商人集體簽名的稟帖,聲稱林則徐諭內所指各事,多涉緊要,難以理論,因此稟懇林則徐找他們的領事、總管「自行辦理」。林也沒有發現其中的奧祕。此後各諭令,不再繞過行商,也不再直接對著外國商人,而是發給他們的領事或總管。
也就是說,從這一天之後,林則徐面前的對手,不再是作為個人的外國商人,而是站在他們背後的各國政府,尤其是英國政府。
這就犯下了第一個錯誤。
義律代表鴉片商人繳出鴉片,並不意味著將遵循中國的法令,而是將鴉片商人的貨物變為英國政府的財產,圖謀以此為由向中國發動戰爭。
自 1839 年 3 月 30 日起,義律還被困在商館期間,他就不停地向英國外相寫報告,呼喚武力報復。其中 4 月 3 日的報告,已經十分具體地提出了侵華計劃和勒索要求。
當時的英國外相巴麥尊是一個醉心強權霸權的人物,對外事務中歷來採用炮艦政策。1839 年 8 月 29 日,他收到義律被禁閉期間發出的第一批報告( 3 月 30 日至 4 月 3 日)。在此前後,他又從其他渠道得知了中國發生的 事件。9 月 21 日,他又收到義律發出的第二批報告( 4 月 6 日至 5 月 29 日)。
此時,英國的鴉片商人集團和棉紡織業主集團,也紛紛向政府進言,鼓譟戰爭。 10 月 1 日,英國內閣會議決定,派遣一支艦隊前往中國,並訓令印度總督予以合作。10 月 18 日,巴麥尊祕密訓令義律,告知內閣的決定,讓他做好戰爭準備。11 月 4 日,他再次訓令義律,告以英軍將於次年四月左右到達及作戰方針;同日,又致函海軍部,要求派出遠征軍。12 月 2 日,巴麥尊再次收到義律發出的第三批報告(6 月8 日至 18 日)。
1840 年 2 月 20 日,巴麥尊發出致遠征軍總司令兼全權代表懿律和全權代表義律的詳盡訓令,並下發了〈巴麥尊外相致中國宰相書〉。1840 年 4 月 7 日起,英國議會下院辯論對華戰爭軍費案和廣州英國鴉片商人賠償案,經過三天的辯論,以二百七十一票對二百六十二票的微弱多數,通過了內閣的提議。
從這張時間表看,儘管英國議會遲至 1840 年 4 月才開始討論政府的議案,但在 1839 年 10 月至 11 月間,英國政府已經作出了侵華的決定。而當下院的議員們唇槍舌劍切磋嘴皮子功夫時,英軍的艦船和團隊正在從英國本土、南非和印度源源不斷地駛往中國。
由於當時沒有今日之電子通訊條件,從中國廣東沿海至英國倫敦的書信需時約四個月,英國政府的侵華決定,是根據 1839 年 6 月中旬以前的形勢而作出的。也就是說,當清朝上下正在為虎門上空鴉片銷焚的氣息而振奮時,戰爭的惡魔已經出現,虎視眈眈,悄然潛至。
然而,對於這一切,林則徐絲毫沒有覺察。
1839 年 5 月 1 日,當林則徐正在虎門收繳鴉片時,對形勢的發展曾作出一個判斷:
在作了這些分析之後,林則徐得出結論:「雖其中不無波折,而大局均尚恭順,非竟不可範圍者。」 也就是說,不必擔心「邊釁」。
林則徐到廣州後,在給道光帝的最初幾道奏摺中,並沒有具體談到邊釁問題。1839 年 6 月 4 日,他在奏摺中談到,對於竄犯沿海各地的走私船,與「有牌照」的商船不同,「槍擊炮轟皆其自取」,而且,不但水師能夠剿除,就是僱募沿海水手,利用火攻之法,亦能獲勝。道光帝對此很感興趣,要求林則徐等「相機籌辦」,並指出「務使奸夷聞風懾服,亦不致驟開邊釁,方為妥善」。這是道光帝諭旨中正式而明確地提出「邊釁」問題。
道光帝的這道七月八日發出的諭旨,於 7 月 29 日到達廣州。 林則徐遲遲沒有答覆。過了一個多月,即 9 月 1 日,林則徐經過深思熟慮後上了一道長達二千餘字的夾片,專門分析「邊釁」問題。
他在具體說明前引文中提到的三條原委,即路途遙遠致使主客眾寡之勢迥殊、船堅炮利無法得逞於內河、正經買賣即可獲利三倍後,得出了結論:「知彼萬不敢以侵凌他國之術窺伺中華」,至多不過是「私約夷埠一二兵船」,「未奉該國主調遣,擅自粵洋游奕,虛張聲勢。」最後,林則徐還提醒道光帝,義律來華多年,狡黠素著,時常購覓邸報,「習聞有『邊釁』二字,藉此暗為恫喝⋯⋯且密囑漢奸播散謠言」,要道光帝不要上義律的當。
就在上奏後的第四天, 9 月 5 日,林則徐感到有萬分把握,在給密友廣東巡撫怡良的信中,對義律此時表現出來的強硬態度大惑不解,謂:「然替義律設想,總無出路,不知因何尚不回頭?」 從上引林則徐的奏摺來看,他此時認為,持「邊釁」論者,除京師及各地一班反對禁煙的人士們,還有義律等人。於是,他將來自外國人的英軍侵華的消息,皆歸之於義律的謠言恫嚇一類。 我們可以再看幾個例子。
- 1840 年 2 月,林則徐聽到澳門葡萄牙人在傳聞,英國將從本土及印度各調軍艦十二艘來華。對此,他在給澳門總督的諭令中稱:「此等謊言,原不過義律等張大其詞,無足深論。」
- 1840 年 3 月 24 日,英艦「都魯壹」號(云尚帶二三十船之語,則皆虛張而已。」)抵達廣東海面。林聞訊後,寫信給密友怡良:「所云尚帶二三十船之語,則皆虛張而已。」
- 1840 年 4 月,美國領事稟林則徐,告以本國及英國報紙載,6 月分英國將封鎖廣州港,要求盡早讓美國船入口開艙。林則徐對此官方的正式消息,仍不以為然,稱其為「謠言」。
自 1839 年 9 月 1 日林則徐疏言分析「邊釁」之後,再也沒有在奏摺中對此問題作進一步的討論。他雖不時地報告英方行動的傳聞,但總是認定為「恫喝」,並稱之「諒亦無所施其伎倆」。 1840 年 6 月中旬,英軍抵達廣東沿海的戰艦已達四艘,而林則徐在奏摺上卻說:「伏查英夷近日來船,所配兵械較多,實仍載運鴉片」,竟將一次即將到來的戰爭,判斷為一次大規模的鴉片武裝走私。
他在表明已作防範後,又用道光帝的語言來安慰道光帝,「誠如聖諭,『實無能為』」。而這份報平安的奏摺離開廣州後不到十天,6 月 21 日,英國遠征軍海軍司令伯麥率領第一批部隊到達虎門口外;而這份報平安的奏摺到達北京的那天,7 月 17 日,英軍已佔領舟山十二天了。
戰爭到來了!
前方主帥沒有發出戰爭警報!
林則徐犯下了他一生最大的錯誤。
前引林則徐 1839 年 9 月 1 日附片中有一句話,「知彼萬不敢以侵凌他國之術窺伺中華」,此話作為結論,無疑是錯誤的,但「侵凌他國之術」六字,卻向我們隱約透露出林則徐的新知。
我在緒論中已經提到,當時清朝的上下,對外部世界懵懂迷茫,對英吉利也只是聞其名而不知其實。「侵凌他國之術」屬英國殖民史的範圍,已是較深一層的知識,在當時沒有相當的努力是不容易弄清楚的。
林則徐致力於新知的努力,在其奏摺中沒有提到,在其日記中(今存不全)難以查考,在其書信中也很少言及。他的這種不事聲張的做法,正表明此事不合時尚。作為「天朝」大吏,林則徐竟然做出當時官僚士子們所不屑的事情,尤為難能可貴。
根據近人的鈎沉,我們從各類分散的史料中已可大體看出林則徐當日努力的輪廓。他至少擁有四名翻譯,終日為他翻譯英文書報,他本人亦將這些情報採擷成冊,以供參考。近人對林的這一活動研究較深,力作多見,且評價甚高,以致稱其為第一位倡導向西方學習的人。
本書的內容與林則徐致力新知的活動相涉較少,故不打算就此問題展開。但是,這裡面還存在著一個問題:既然林則徐已經佔有那麼多的英方情報,成為清王朝中最瞭解英國的官員,那麼,為什麼他仍沒有看出戰爭不可避免這一令人感到極為簡單的趨向呢?
我以為,這與林則徐分析情報時使用的思維方法與價值觀念有關。儘管林則徐在其奏摺中對英國使用了極其貶斥的言詞,但在內心中,似乎並沒有把英國當作完全沒有「王法」的「蠻荒」之地來對待。
從現存的林則徐翻譯資料來看,他對英國人士反對鴉片貿易的言論格外傾心,而對英國國王要求商人尊重中國法律的規定特別看重, 甚至在奏摺中都扼要談及。因此,他認為,鴉片走私貿易是遠離本土的英國商人,違反國令而進行的罪惡勾當;義律等人的玩法抗拒,其國王等人「未必周知情狀」 ,他們的行動一定得不到英國國王的支持。為此,他在一開始就與道光帝商定直接致書英國國王,要求其管束屬民,「定必使之不敢再犯」。
林則徐從其翻譯資料中,已經瞭解到英國的地理位置、面積、人口、軍隊、艦船等數目。但是,這些簡單的數字反映出來的直觀條件,使得英國顯得不如中國這般強大。因此,林則徐認為,相對較弱的英國若派軍遠征,勢必有路途遙遠、補給困難諸後虞,因而不會出此下策。 他在奏摺和書信中對此都有分析。
林則徐從其翻譯資料中,已經得知英國以貿易為立國之本,對華茶葉貿易獲利尤大。因此,林則徐認為,即便鴉片走私之利斷絕,英國為茶葉等項利益,也絕不致於與中國決裂。 他給義律的諭令中充滿自信地責問,如果長達二百年的中英貿易,被義律「猝然阻壞」,「國主豈肯姑容」? 他斷定義律無此膽量敢冒此風險。
林則徐從其翻譯資料中,已經瞭解到從事鴉片貿易的英國商人的大體背景,他曾在奏摺中作過分析,認為這些毫無官方背景的散商絕無左右政府之能量。
林則徐從其翻譯資料中,得知孟加拉國等地政府皆在鴉片貿易中「抽分」,官員薪俸多取自於此;廣東海面最初開來的幾艘軍艦,又是印度總督等人應義律的請求而派出的英駐印度海軍之艦。由此,林則徐得出一個推論,義律與英屬印度官員互相勾結,私下出動軍艦前來實行「恫喝」,並非奉到英國國王的命令。他還認為,這些為數較少的軍艦不會釀成大的戰爭。
林則徐從其翻譯資料中,得知由於他採取的禁煙措施,致使 1840 年春孟加拉國、新加坡等地的鴉片價格暴跌,而新的季風季節又至,駐印海軍來華軍艦增多。由此,他又得出一個推論,義律與印度英人不甘心鴉片利益的損失,準備向中國進行鴉片武裝走私。實際上,他對這個推論又是如此地深信不疑,以致到了 1840 年 7 月 3 日,英軍艦隊紛紛北上舟山時,仍對其好友怡良稱之「只為護送鴉片」。
由此可見,林則徐的判斷儘管錯誤,但放在「天朝」的大背景之中,仍合乎其本人的思想邏輯。
今天的研究者,屬「事後諸葛亮」,已經看清了各方手中的底牌,很難體會到當年決策者下決心之難。從現存林則徐翻譯資料來看,包羅萬象,對林則徐的褒貶評價皆有,對未來戰爭的是否估計俱存,看不出一個傾向性的意見來。要從這些資料中得出戰爭不可避免的結論,非得是一個熟諳國際事務的行家裡手。
但是,林則徐本是「天朝」氛圍中人,初涉此道;情報來源僅為報刊書籍等公開資料,並無祕密渠道;更何況一般人的心理活動規律是對己有利的資料印象較深,對己不利的資料不受重視。種種情事,使得林則徐犯錯誤的可能性,遠遠超過不犯錯誤的可能性。
林則徐不是神。
儘管他在今天有如神話。
究竟象徵百年國恥的序幕,還是舊帝國恍若未聞的醒鐘?
針對「鴉片戰爭」問題的探究,早年的研究者或受到時代意識與國族認同的制約,不免於先設立場,塑造善惡對立的人物形象,進而影響歷史解釋的客觀基準。
本書乃是北大歷史教授茅海建爬梳中外文獻,對以往研究進行再批判,凝聚十數年心血深入比較戰爭雙方的軍事武力,再評價道光皇帝、林則徐、琦善、耆英、關天培、龔自珍、魏源、義律諸位核心人物的歷史地位,從而完成這本鴉片戰爭研究的重量級著作。
[1]重點為引者所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