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緋聞、業配文：100 年前的文人怎樣用一段「豔聞」把一部書籍炒成熱話？

本文源起於讀到一篇一百年前的「緋聞」，內容有趣，但卻有點「耐人尋味」，出於好奇，追查背後的來龍去脈，卻發現了一些可能與「書籍史」及「傳播史」有關的有趣小故事。
 

才子與名妓的豔事就是吸睛

1923 年 11 月 30 日《晶報》刊登了畢倚虹（民國著名通俗小說作家，代表作有《人間地獄》）的〈香鵑初幕〉文章（圖 1），指周瘦鵑（民國著名言情小說作家）與好友陳小蝶（民國作家）及丁悚（民國畫家）等於早前同遊蘇州天平山賞紅葉，當周瘦鵑「游倦歸來，憩逆旅中，宵寒苦寐」之際，陳小蝶替他召來蘇州名妓吟香侑酒，此名妓才貌雙全，「能捉筆為小文，酷嗜小說」，對周瘦鵑的作品尤為傾倒，當夜二人心心相印，後周瘦鵑返回上海，急檢其所著小說《月痕》（畢倚虹稱十九為談情之作品）兩冊並郵票百分寄給吟香。真是既有叫局之資，亦有定情信物。

從來才子與名妓的愛情故事總是吸睛，但筆者還記得從前上老師陳建華教授的課時，他曾提到周瘦鵑是位「不嫖不賭」的絕世好男人，為何這次蘇州之行卻「偷腥」起來？隨後我讀到 1923 年11 月 25 日《時報》一則〈藝術界消息〉（圖 2），得知周瘦鵑這次賞紅葉之旅是與其夫人同行，嬌妻在旁，他還能「賞花賞葉賞吟香」？不太可能吧!加上畢倚虹是他好友，怎會把好友「偷腥」之事公之於報上？莫非要好友「家變」不成？
 

三天後周瘦鵑即在《晶報》發炮還擊，在《為香鵑初幕聲明》（圖 3）一文中，他指出陳小蝶在蘇州是未經他同意下召來吟香出局，席間吟香只唱了一首曲和跟他談論了一些文學事宜，隨即轉局離去。後來是天虛我生（民國作家兼實業家）建議他回上海後才寄局資予吟香。他採用了此法順道寄了兩冊《月痕》予吟香，他強調《月痕》有一半作品是他創作的社會諷刺小說，另一半則是翻譯毛柏桑（即法國作家莫泊桑）的短篇小說，並非畢倚虹所指的十九談情的血淚文章。他建議此等情愛之事還是留給畢倚虹的《人間地獄》（當時正在《申報·自由談》中連載）中的柯蓮蓀（《人間地獄》中的男主角，畢倚虹自我影射的角色）來代疱吧！文末還指出爆出是次「香鵑事件」的幕後黑手正是畫家丁悚，因為畢倚虹並無參與這次蘇州之行，一切都是丁悚向他報告的。周瘦鵑看來好像火氣十足 。

可是三天後《晶報》又刊登了丁悚的《為香鵑初幕聲明之聲明》（圖 4），他為自己被指為好事者的身份叫屈，丁悚指他的確曾向畢倚虹報告蘇州之行之事，但報告內容與周瘦鵑聲明的內容相同，當中絕無談及香鵑之間的什麼香豔情事 。
 

蘇州賞紅乃一雅事，才子之間大可詩酒唱和，再寫一則遊記風雅一番，卻為何弄出「疑幻似真」的「嫖妓緋聞」來？好友之間會否因此反目？但我卻同時會問:當時的小報讀者又是否對此「緋聞」讀得十分「過癮」？
 

不是題外話！

1923 年底江浙一帶局勢十分緊張，上海警察廳長徐國樑遇刺身亡，因為該職位在上海很有影響力，屬於皖系的浙江督軍盧永祥和淞滬護軍使何豐林，與屬於直系的江蘇督軍齊燮元，各自捧出接任人選，互不相讓，雙方都誓要控制上海的警察勢力，局勢一觸即發。偏偏正當此時，江蘇又傳出要撤換省長，期中一個熱門繼任人選為張志潭（圖 5），他除了是張愛玲的親戚外，亦被稱為直系當中的「智囊」，相信當時齊燮元也很想找他來助陣。
 

這不是題外話，因為在「香鵑事件」發生翌年，吟香就下嫁張志潭之弟。（只是很快離異）（圖 6），我找不到有關此人的資料，但估計應該家財豐厚，因為 1925 年曾有報導指直隸政府要拍賣張志潭的財產。（圖7），當中指他的財產包括房屋三百一十七間，地三百七十八頃三十一文畝三分，柳樹三十一株 。張愛玲父親是張志潭的堂弟，也得到他的關照找得差事，估計張志潭也會好好照顧他的親弟弟吧！
 

安克強（Christian Henriot）在Prostitution and Sexuality in Shanghai:A Social History,1849－1949 中指出，從清末至民初，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上海的名妓已由原來文人雅士及上流社會的休閒生活伴侶，發展而成為消費者的商品。相信蘇州的名妓亦會面對相同的變化，估計吟香應該是愛「財」多於愛「才」。
 

一百年前的「業配文」

想來想去「香鵑事件」的可信性的確不高，那一段「緋聞」加兩段煞有介事的聲明所謂何事？前已提及，我很在意當時的讀者對這些「緋聞」是否讀得十分「過癮」？我估計讀者應該是讀得「過癮」的。「香鵑事件」後不久，誅心在《轟報》發表了一篇〈香鵑餘話〉（圖 8）的文章來開玩笑，文中問到畢倚虹與周瘦鵑兩位好友是否絕交了？為何畢倚虹的《人間地獄》突然暫停刊登？另外又笑周瘦鵑雖然說了一大番道德話，但為何又偏要在叫了吟香局後再送《月痕》給她？

不難想像，當時在文人和讀者之間，「香鵑事件」是與《月痕》和《人間地獄》連在一起的話題，若我的估計正確，有趣的事就出來了。
 

我找到一則廣告（圖 9），《月痕》應該是 1923 年中以後出版的，廣告內提到，該小說除了是由周瘦鵑創作和翻譯外，並有「蘇曼殊、陳小蝶之畫，袁寒雲之書，畢倚虹之詩和丁悚的攝影」，噢！「香鵑事件」中的相關人物品盡在其中。「香鵑事件」發生在 1923 年底，距離《月痕》出版已有數月，除非該書十分暢銷，否則市場上談論的熱潮應該逐漸冷卻下來，但真的不能否認，「香鵑事件」一鬧，該書被人再次留意起來。遊戲文章數篇，怎樣都比花錢在報紙上刊登硬邦邦的廣告來得化算（亦可能更有效益）。這樣看來，我更相信「香鵑事件」不是「緋聞」，而是近似「業配文」（Advertorial）的東西了，可惜我找不到在「香鵑事件」後《月痕》的銷售數字是否有顯著提升的資料。
 

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在The Business of Enlightenment:APublishing。History of the Encyclopedie,1775－1800告訴我們書籍除了是文化載體外亦是一門生意，文化在生產、流通至接收過程中，其實充滿著種種複雜多樣的商業利益關係 。
 

相對於《百科全書》這門誇國大生意，《月痕》只是小菜一碟，但中小微企也是生意啊!動動腦筋攪宣傳是有需要的。更妙的是，「香鵑事件」所牽連的，還有那由畢倚虹著，尚在《申報·自由談》中連載的《人間地獄》，而當時《申報·自由談》的主編又正正是周瘦鵑。
 

我不敢肯定「香鵑事件」是一項有計畫部署的商業行為，因此只說這是近似「業配文」（Advertorial）的東西。從來文人相輕，但亦會互相吹捧，「香鵑事件」中周瘦鵑和畢倚虹的互為對捧場的表演，總比相互讚賞的「肉麻文字」來得精彩。
 

「香鵑事件」在當時的吸睛程度到底有多強，看圖 10和 11 就可知，事件發生數年後，還是有人拿來一再提及。瘦鵑和畢倚虹都被稱為鴛鴦蝴蝶派小說作家，他們的作品在今天已沒有多少人讀了（甚至連再版也不多），其實他們當中也有不少優秀作品，不過，我對他們的文化生活更感興趣，細心挖掘，其實可以找到不少好玩的「書籍史」及「傳播史」有關的有趣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