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機的出現,突破訊息傳遞的空間與時間限制,能更快速、有效的將消息散布至各處。於日治時期時多作為傳播新知或娛樂之用,不過由於技術限制,放送內容大多掌握當權者手中,廣播於無形中成為教化工具。
但在民眾憤而起身,欲向當權者奪回權力的那瞬間,收音機也串連起各地的反對聲浪,成為反抗者的武器。
殖民的旋律
1925 年的「始政三十週年紀念博覽會」,收音機首次出現於臺灣人的眼前,當時臺灣總督府嘗試性地舉辦了為期 10 日的「試音放送」,悠然旋律自木造盒子中淌流而出,殖民地人民也才看著那木盒發愣,留下了驚奇與讚嘆的印象。而至 1928 年,後來更名成臺北放送局的演奏所於臺北新公園(今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內正式成立,自這一年起,收音機正式進入臺灣人的日常生活。
因為價
格高昂,當時的收音機還不普及於各戶人家,僅為日本人或少數公務員、銀行員所有。為讓官方的聲音得以傳入民間,放送協會常派員親自登門向仕紳們推銷,也會在公眾集會場合配置收音機,收音機便逐步開始進入臺灣人生活視野之中。而收音機正式進入吳新榮的生命,則是在 1938 年的那個夏天。
起初購買收音機時,吳新榮面對臺灣放送協會的推銷其實有些猶豫,儘管作為醫師的他收入頗豐,也觀望收音機好一段時日,不過推銷員拿來的國際牌真空管收音機,是一臺要價 75 圓的高級品,這價格甚至比起弟弟吳國卿任職於保險公司的月薪還要高,使得他必須慎重考慮收音機的購置。
經過一番掙扎,吳新榮不敵銷售員的說服,不過他仍須透過分期付款的方式,才能夠把這臺高級品安放在家中。
此後,吳新榮也宣告展開「文明生活」。
我們終於感到收音機是不可或缺的東西,非常有益。
在擁有收音機的一個禮拜後,吳新榮忍不住如此讚嘆,無論學習語言、陶冶性情或是獲取新知,都能藉著收聽廣播達成。吳新榮也會收聽氣象新聞、國語講座、政策宣講等節目,放送局偶爾也自日本轉播棒球比賽。儘管明白收音機放送的不純粹僅是音樂或演藝節目,也是一種官方意識型態的政治宣傳,可吳新榮仍深感廣播的重要性。
對於吳新榮來說,若未曾擁有過那一臺收音機,那些新知、歡愉都無法隨著電波自遠方來到。當「殖民」與「現代」的脈絡相互交錯著,收音機所帶來的便利性及娛樂性,也夾帶著殖民者的意圖,使得人們難以抗拒「文明生活」的侵入。
一邊啃著甘蔗、一邊看著書,也一邊聽著電臺放送裡的音樂,儘管那姿勢看上來有些許笨拙,但能夠恣意地擺放肢體,癱坐在窗邊,慵懶地迎著夏風徐徐地吹拂,吳新榮終於自覺生活不再紊亂,越發相信那些認同與讓步,都換來了文明與進步。
1941 年,收音機播送著呂赫若進入東京寶塚劇團後的第一次廣播,那渾厚的聲音配合著悠然的旋律,吳新榮不自覺地隨著西洋音樂起舞。
吳新榮一時興起便寫信給呂赫若,遠方的人們在無形的訊號與電波之間,將人們彼此聯繫起來,吳新榮又怎能抗拒這些文明事物?戰爭時節的困頓與窘迫,在聽到呂赫若的歌聲時頓時消失。
花了好些時日才認同日本帝國的吳新榮,以為日子就將這樣過著。尚不曉得原來在變動急遽的年代中,失去祖國只是一瞬的事情。
放棄勉強而來的認同也是。
終戰那一天
1945 年 6 月,戰爭的頹勢已經無法止住。在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刻,六架盟軍的 P51 型野馬戰鬥機從佳里的上空飛過,迅速炸毀變電所後即折返,熊熊火光竄出,升起的黑煙讓天空蒙上了一層灰暗。
望著那因沒電而無法作用的收音機,吳新榮深切的體悟到戰爭的絕望。悠揚的音樂不再從收音機淌流而出,戰爭的本質或許就是讓人類生活退回原始?而初嚐過文明滋味的人也已經無法回頭。
隨著無電可用的日子愈加頻繁,戰敗的跡象已經無法掩蓋,苦戰惡鬥的日子糾纏了半年,儘管不願意相信,吳新榮忍不住悲觀得向同為作家的好友徐清吉訴苦:
「我覺得戰敗好像不遠了。」吳新榮悲嘆的說。
那年的八月雨一直下,滂沱的雨水自窗外不停滑落,敲擊著外表看似堅固的防空壕,那是吳新榮最有自信的作品。不過一當土壤被水浸潤著,土塊缺乏強力支撐,任其再用心也依然會潰坍。當最自豪的防空壕被雨水沖垮後,吳新榮再也止不住想像戰敗的念頭。
「只能祈禱一切平安。」徐清吉無力地回道。
1945 年 8 月 15 日的上午,吳新榮按照計劃至下營保甲事務所替瘧疾患者進行血液檢驗,戰爭與連日來的大雨讓市區泥濘不堪,也使得疫情更加惡化。在歸途期間遇到同為醫師的好友謝得宜,謝得宜告訴吳新榮有重大事件將要廣播,要他儘速返家。
吳新榮雖然尚不知道確切的答案,不過大概已經預見廣播的內容。回到家中後,吳新榮還來不及整理儀容便朝著收音機奔去,但收音機卻在緊要關頭時沒電,而以沉默回覆他的期待。待到傍晚,才由好友鄭國津告訴他這項大事。
8 月 15 日中午 12 時,昭和天皇宣讀終戰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戰敗。昭和天皇的玉音透過廣播放送至全島各地,五十年來的苦痛與悲喜全在那瞬糾結於眼前,無論是憎恨或傾慕日本帝國,內心情緒也都失去依歸的對象而無處釋放。
得知日本戰敗的隔天,吳新榮心情雖然還尚未平復,面對未來仍懷有一絲不安,但他還是興奮的與徐清吉等朋友奔向溪邊,一同褪去上衣,往溪裡奮力一跳,洗盡戰爭的塵灰與日本殖民 50 年來的苦汗。卸除戰爭的重擔、免去殖民者的壓迫,吳新榮忍不住放聲大喊:
自今日起吾人要開新生命啦!
「祖國」歸來
旗風滿城飛/鼓聲響山村/我祖國軍來/你來何遲遲/五十年來暗天地/今日始見青天/今日始見白日⋯⋯吳新榮〈歡迎祖國軍來〉
一切雖然來得突然,不過戰爭結束的那瞬,吳新榮也終從壓抑中完全解放。不過並不是所有臺灣人皆如此欣喜。
仕紳林獻堂透過廣播聽見戰敗消息時,只替這數十年來的折磨感到嘆息;律師黃繼圖聽聞玉音播送時則對此瞠目結舌,遲遲不敢相信日本已經戰敗;當時人還在東京的醫學生葉盛吉,聽見天皇廣播後,想起同胞奮鬥 50 年的歷史,仍覺得感慨萬千;即便是歡欣慶祝戰事結束的吳新榮,淡卻心情後也仍覺得虛幻,而有著無量的感嘆。天皇玉音透過廣播,將各地的臺灣人聯繫起來,卻也因各自生命歷程的歧異,反應也有所不同。
那是多數人第一次以帝國臣民的身分聽見天皇的聲音,但也是最後一次。
臺灣島的前途雖然未知,臺灣人民的心情與動向也各有考量,但日本殖民體制終告瓦解,長期以來時局的矛盾終於消融,多數人對於即將來到的新生活抱有高度期待。吳新榮不願多想過往那些焦慮與壓抑,日記也不再以日文書寫,開始重新拾起熟悉卻也陌生的漢文,為將來的生活預備。
1945 年 10 月 10 日,臺南佳里的街道上插滿著青天白日旗,這是臺灣人第一次度過雙十節,群眾也集結上街慶賀臺灣終於重歸祖國懷抱。吳新榮站在露臺下望著那般風景,忍不住大呼「大中華民國萬歲!」眼淚也激動得自雙頰流過。
而人在臺北的林獻堂則與林茂生、林呈祿等仕紳同赴臺北公會堂(今中山堂)參與雙十慶典,慶典由先行來臺的行政長官公署秘書長葛敬恩主持,林獻堂與林茂生也接連登臺致詞,勸勉民眾努力學習祖國文化。臺北公會堂外擠滿無數想要一睹盛事的群眾,彼此相互道賀著,慶典的過程隨著廣播放送至臺北市的各個角落,沉浸於「國慶」的喜悅之中。
指導單位:內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