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本斯畫中的橘皮之必要
繪畫中的橘皮呈現,一方面是為了強化畫面中「肥胖」的細節描繪、增加肥胖的真實感;另外一方面,「橘皮」在魯本斯的畫中,其實具有功能性。
話說,哪有人跑步肉不會震動的,魯本斯畫中的橘皮,不只是為了呈現「肥胖」,更是為了呈現「動感」。肉體因運動而擠壓出縐褶,導致橘皮的浮現。為了在人體的描繪上更細緻地呈現動態之感,橘皮的存在似乎成為必要的元素,加深人體運動中的視覺效果。
晚年的魯本斯,將各種「肥胖」的型態運用自如,在一些作品中的肥胖形象不見得令人憎惡,例如畫出〈巴克斯〉(Bacchus, 1638/40)【圖 1】這件作品。「酒神」(羅馬名:Bacchus,希臘名:Dionysus)源於葡萄酒的釀造之神,引申為豐收、歡慶之意,在藝術表現中一向以飲酒作樂、狂歡的形象,呈現代表著混沌、超越界限的特質。過去,巴克斯大多以幼年或青年的樣貌出現,而魯本斯為巴克斯的形象做了些改變。
比較魯本斯與普桑(Nicolas Poussin, 1594-1665)的酒神,普桑作品〈米達斯與巴克斯〉(Midas and Bacchus, 1629/30) 【圖 2】,整體呈現和諧的畫面,頭戴著葡萄藤拿著酒杯的巴克斯一副泰然的樣子,如古典雕刻般的倚在石台上,身形完全是古典美男子的模板。對照魯本斯的〈巴克斯〉,畫中的人物肌膚佈滿著不規則的皮下脂肪,呼應著擾動的背景,這樣的筆觸更增添一股動態的生機,觀者彷彿無意間闖入了一個酒吧包廂,撞見裡頭的人正亂哄哄喧鬧著的一瞬間。位在畫面中心的酒神,則是一個肥胖又醉醺醺的中年大叔,看起來已經對派對生活產生職業倦怠,又因為酒喝太多呈現一副橫肉四溢的體態。但相較早先〈喝醉的西勒努斯〉(The Drunken Silenus, 1616/17)【圖 3】,減少許多警惕的意味。
「運動中的身體→橘皮顯現」這樣的概念,同樣應用在女性軀體的表現上。魯本斯著名的轉動中人體表現方式,可見於不同時期的作品中。例如〈劫奪留希普斯的女兒〉(The Rape of the Daughters of Leucippus, 1618)【圖 4】與〈維納斯與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 c.1630s)【圖 5】,不論是留希普斯的兩個女兒或是維納斯,他們都正旋著腰與身邊的人物拉扯著。不同的是魯本斯對皮膚表面皺褶的表現程度,越到了晚年,他似乎較不在意遵從古典以來理想美,那種光華溫潤的肌膚表現。更大膽地把不規則的橘皮或是肉體擠壓的摺痕畫下來,這樣的突破也使得畫面更加生動。
橘皮組織與審美
當魯本斯毫不掩飾的以豐潤的體態表現神話中的人物:三女神或林中仙子,乃至三位最美麗女神的候選人赫拉(Hera)、雅典娜(Athena)與維納斯(Venus),他們都被魯本斯以肥碩的臀腿現於觀者眼前。【圖 6】
其實,魯本斯在畫人體時,著重在表現表皮的皺褶,而沒有意識到他畫的是「橘皮」;另外一方面,當時的人們也未將「橘皮」與「醜陋」直接連結。觀者覺得魯本斯描繪的人體十分豐腴,而橘皮的存在是一中性的、不直接指涉美醜的特徵。隨附於橘皮出現的負面觀感是很晚近的事,甚至可以說是時尚產業的一種「發明」。
橘皮(cellulite)一詞,最早於 1873 年出現在法國的醫學字典中,被用來形容類似蜂窩組織的皮下組成,當時還沒有發現橘皮與脂肪的關係。直到 20 世紀初期,隨著醫學突破,學者發現「橘皮」主要由不規則的皮下脂肪組成,但除了肥胖的女性外,大多數人的橘皮並不會特別被注意,在不影響健康的情況下也不需要被注意。
橘皮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項零容忍的審美標準?根據歷史學者羅塞拉·吉吉(Rossella Ghigi)的研究,1930 年代法國的《Votre Beauté》(1933)【圖 7】與《Marie-Claire》(1937)開始在雜誌中強調女性以擁有光滑肌膚為美,將「cellulite」視為女性美麗的敵人;1960 年左右,這樣的審美價值在美國已逐漸被認同,隨傳媒的散播成為歐美國家的主流審美標準。在這些文章或廣告中,橘皮的被描述為肥胖的標籤,具有橘皮的「肥胖」女性是懶惰且邋遢的,甚至一度與酗酒、用藥等負面的生活習慣畫上等號,對生活不負責任的態度是導致外表墮落的原因,讓「橘皮」開始背負著污名。
事實上幾乎任何人身上都可以發現橘皮組織,表皮鬆弛、膠原蛋白流失等原因,皆有可能造成脂肪的分布不均。然而,橘皮對於女性而言,更像是無法被消滅的敵人,因為女性賀爾蒙(estrogen一類)是促進橘皮組織產生的因素,是無法完全消除的表皮特徵。在這樣的情況下,廣告商開始宣揚橘皮是醜陋的、販售消除橘皮商品——儘管那近乎無效。
在橘皮一詞被編輯放進時尚雜誌以前,魯本斯利用它來表現運動中身軀的動態感,它合理地存在於人體中,不論是用來凸顯畫中人物的肥胖,或是用來描繪美麗的女神/女人,呈現一種豐腴之美。「橘皮」在魯本斯的畫中是一種具有功能性的形式,橘皮本身無所謂美醜。透過時尚廣告的轉譯,橘皮不再是一個中性的身體現象,而成為醜陋的特徵。了解橘皮在繪畫中的表現,以及它的成因之後、污名的過程以後,或許我們(尤其是女性)可以更和平且自信地與之共存。
魯本斯真是我的好朋友。
- Freedberg, David A., “Rubens and Titian: Art and Politics,” Titian and Rubens: Power, Politics, and Style, Boston: 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 1998, pp.29-66.
- Ghigi, Rossella, “The Female Body between Science and Guilt,” Travail, genre et sociétés, No. 12(2004/2): 55-75.
- Laurène Daycard, “Cellulite Used to Be Chill,” Resource from: <https://www.vice.com/en_us/article/785g89/cellulite-used-to-be-chill>(2019/09/02 瀏覽)
- Miesel, V. H., “Rubens, Ancient Art, and the Critics,”Criticism, 5, No. 3(summer 1963): 214-238.
- Vigarello, Georges, “Exploring Images, Defining Terms, ”The Metamorphoses of Fat: A History of Obesit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3,55-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