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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類型文學的奮鬥史(三)──七〇年代:臺灣科幻再進化

楊勝博 2016-11-16

黃海在七〇年代科幻創作仍豐,作品集結為《新世紀之旅》(1972)和《銀河迷航記》(1979)出版。


黃海,《新世紀之旅》。圖片來源
黃海,《新世紀之旅》。圖片來源

《新世紀之旅》收錄了 1970 年以降創作的十一篇作品,故事以藉由冷凍技術在 2020 年臺北重生的魏凌非,在未來臺北的所見所聞展開(〈來自一九七〇年的人〉)。書中的科幻元素除了冷凍復生技術之外,還有與人造人技術有關的〈DNA!DNA!〉、〈人.哺乳動物〉,以植物有感應能力的「貝克斯特效應」(Backster Effect)為靈感的〈審判.植物證人〉,以換腦技術為主題的〈二十一世紀怪談〉等,故事題材相當多變。


後來的《銀河迷航記》相較於早年作品,科幻概念的使用更加純熟。其中,〈再生緣〉與同名作〈銀河迷航記〉,結合複製人與腦波紀錄科技,談論將人的記憶轉移到自己的複製人身上,從而產生誰才是本尊的問題(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以不死者為題材的日本漫畫《亞人》:即使你可以斷頭再生,然而究竟是那個斷掉的腦袋是你?還是那個再生出來的腦袋才是你?)。


張系國則是從 1976 年起,才開始繼續科幻小說的創作。這時期的創作後來都收錄在《星雲組曲》(1980)中。


張系國的作品題材也很多元,有以虛擬實境設備(小說中稱為「夢幻天視」)是否殘害人類想像力為主題的〈剪夢奇緣〉;或是因為翻譯問題導致錯誤理解其他文明,險些釀禍的〈翻譯絕唱〉;人類與機器人地位對調後,人類成為玩具的〈玩偶之家〉;涉及戰爭景象與穿越時空的〈傾城之戀〉,以及嘲諷重男輕女傳統的〈望子成龍〉等多篇作品。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傾城之戀〉(真的是這個篇名,絕對不是你眼睛業障重)。故事發生在呼回文明的「索倫城」,索倫文明因為時光甬道的發明,開展出「全史」概念,然而也因為他們知道過去、現在與未來會發生的事,因此開始消極度日,終於走向滅亡。而〈傾城之戀〉正是描述一對未來男女回到索倫城覆滅的那段時間,互許終生的愛情故事,也是後來〈銅像城〉這篇科幻名作與「城」三部曲的創作起點。


除了張系國與黃海之外,也有其他作家投入科幻創作的行列。


像是後人的〈南極光〉(1976),是一個以腦波測驗判斷能力性向的故事,主軸放在藝術/科學、理性/感性的對立;吳望堯〈迦得與地球人〉(1978),是將人類的「神」設定為外星科學家迦得(God)的作品,而人類的文明進展不過是在迦得操作下的進展。


章杰(張之傑)〈屍變〉(1979),一篇科學家利用科技操控屍體從事竊盜行為的故事。1978-1986 年間,張之傑為《聯合報》、《中國時報》等報刊撰寫科普文章,偶有科幻作品,如〈公元 5000 年〉等。


葉言都〈高卡檔案〉(1979)則是 1970 年代比較特別的作品。透過各種虛構的研究文獻、會議報告,以及一位老將軍的回憶,建構起國家如何利用生男藥劑破壞高卡族的性別比例,最後藉此讓高卡族滅族的故事。


葉言都在八〇年代,還有以控制颱風為發想的〈我愛溫諾那〉,或是以病毒實驗為主題,探討中央與邊陲問題的〈綠猴劫〉等,收錄於《海天龍戰》(1987)。


在上述這些作品裡,我們可以發現作家們所使用的題材,相較於六〇年代更為豐富。除了太空冒險題材,從換腦手術、腦波性向測試、遙控屍體、植物感知能力、人格轉移、虛擬實境、文明間的翻譯問題、戰爭與時間等,不一而足。題材上的「全面升級」,或許和七〇年代在臺播出的影集與電影有所關連。


一九七〇年代的科幻影集、電影與譯本

還記得今年才上映新版第三集的《星際爭霸戰:浩瀚無垠》(Star Trek Beyond)嗎?《星際爭霸戰》(Star Trek)系列電影,改編自美國於 1966 年開播的同名影集,故事中寇克艦長(Captain Kirk)、史巴克大副(Mr. Spork)和麥考伊醫官(Dr. McCoy)的經典鐵三角組合(同人文不管怎麼配對,只要寫得到位都有人買單),和星艦企業號與船員們的太空探索故事,在那時就已經開始。


《星際爭霸戰》劇照。圖片來源
《星際爭霸戰》劇照。圖片來源

1972 年,這部影集正式在中視播出,當時譯名是《太空爭霸戰》,後來 1978 年在臺視播出時才改為《星際爭霸戰》。然而,實際劇情其實和爭霸一點關係也沒有。故事描述的是星艦企業號(Enterprise)的五年任務,與他們探索新世界、找尋新生命與新文明的太空探索行動。


重要的是,劇情涉及性別、種族、民族、人性、政治、宗教等不同議題,可以說是開創了科幻故事的更多可能,並藉由科幻情節深化不同議題的思考。除此之外,影集中各種科技設備,比如可以快速移動到指定地點的光束傳輸技術,可以掃描並治療人體的三度儀,設計如同掀蓋式手機的太空通訊器,以及可調節攻擊程度的相位槍等,也為臺灣科幻作家提供了更多的創作素材。


1970 年代值得一提的,還有讓科幻從此成為好萊塢熱門題材的電影──《星際大戰:曙光乍現》(Star Wars: A New Hope)。


1977 年《星際大戰》剛在美國上映時,連導演盧卡斯(George Lucas)自己都對票房不抱期待,結果卻跌破眾影評眼鏡在全美大賣,最後衝上影史票房冠軍。在臺灣上映的時候,除了強調電影運用了最新特效技術,更特別強調在美國的驚人票房。


後來,《星際大戰》在臺票房告捷,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講述人類與外星人接觸的《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還有全宇宙最知名外星人電影《超人》(Superman)接連上映,甚至連 007 都參了一腳,推出以太空站為背景的《太空城》(Moonraker),形成了一波科幻電影的熱潮。這也引起了臺灣出版社的注意,讓科幻譯本的出版量開始起飛(飛向宇宙,浩瀚無……等等,不要造成錯誤期待啊)。


相信大家還記得,從 1950 到 1960 年代,臺灣出版的科幻譯本還不到十種。但是在《星際大戰》引起轟動之後。照明、國家與星際三家出版社開始規劃科幻書系,分別是由黃海策畫的「照耀明日的書」、王凱竹主編的「國家科幻叢書」、張之傑規劃的「世界科幻名著」等,因此臺灣的科幻譯本數量一下子從不到十種,倍數增長到 50 多本的數量。


然而,這波熱潮並未持續太久。照明和星際兩家出版社都在 1981 年推出最後一本科幻叢書,國家出版社則是延續到 1983 年才結束。


即便如此,許多重要作品也在這波熱潮中得以出版。像是艾西莫夫(Isaac Asimov)的「基地」、「銀河帝國」系列作品,海萊因(Robert A. Heinlein)的《異星遊》(Time for the Stars,多年後,天下文化以《4=71》為名重新出版)、《宇宙戰士》(Starship Troopers,同名電影《星艦戰將》原著),以及克拉克(Arthur C. Clarke)的《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等科幻小說,讓臺灣的科幻讀者有機會接觸到這些經典作品。


但是,對 1980 年代的科幻創作風潮來說,更為重要的,也許是張系國在《聯合報》刊載的科幻譯作。


科幻譯介《海的死亡》

在照明、國家、星際三家出版社開設科幻書系之前,張系國也以筆名「醒石」在《聯合報》(當時銷量已經逼近百萬大關,接觸到的讀者群可以說相當廣泛)以「科幻小說精選」為專欄名稱,不定期刊載外國科幻譯作,並撰寫短文做較有系統性的介紹,也是譯介外國科幻的重要推手之一。


張系國編譯,《海的死亡:科幻小說精選》。圖片來源

張系國譯介科幻的理由,其實是他認為臺灣之所以沒有優秀的科幻作品,是因為缺乏適當的觀摩對象,無法理解科幻傑作的樣貌,因此決定開始選譯外國科幻作品。這一系列譯作,後來都收錄在《海的死亡》(1978)中。


《海的死亡》共收錄有 11 篇作品。每篇小說都會標註作者的國籍,範圍橫跨歐亞與美洲大陸,儼然塑造出科幻小說超越國家、超越民族,同時在世界各地都有一流傑作的形象。除此之外,張系國也想藉此呈現在不同文化傳統與社會環境下,各國科幻小說的主題選擇與描寫上的差異。


比方像是義大利作家柯茲(Luigi Cozzi)的〈雨日革命三十九號〉(“Rainy Day Revolution No. 39”)這部作品,將社會轉化為一臺列車(有看過電影《末日列車》可能更容易想像),而車門是兩片刀片,因此若要離開車廂,必須算準時間跳車,否則會被砍成兩半的設定,藉此表達在極權社會下,隨時可能因故喪命的日常,展現了和其他作品全然不同的現實感受。


雖然這 11 篇小說在國籍、主題、形式上都各有不同,但我們仍能將這些作品大略分為兩大類。


第一種類型,是藉由科幻小說形式,針對歷史與社會現實進行批判的作品。包括美國薛克雷(Robert Sheckley)探討卡債問題的〈無中生有〉(“Something for Nothing”)、英國達爾(Roald Dahl,《巧克力冒險工廠》作者)對文化工業有諷刺意味的〈偉大的文法創造機〉(“The Great Automatic Grammatizator”)、前面提到的〈雨日革命三十九號〉,以及張系國嘲諷重男輕女觀念的〈望子成龍〉等五篇作品。


第二種類型,是針對時間、死亡、存在等議題進行討論,帶有哲學意味的科幻小說。像是阿根廷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探討自我存在的〈環墟〉(“Circular Ruins”),西班牙吉龍內拉(Jose Maria Gironella)以肉身復活自然的神祕主義故事〈海的死亡〉(“The Death of the Sea”),美國喬治.R.R.馬丁(George R. R. Martin,絕對不是你眼睛業障重,他就是那個發便當不手軟,熱門美國影集《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的原作者)關於追尋愛情(理想)的〈紫太陽之歌〉(“The Lonely Songs of Laren Dorr”)等六篇作品。


從這兩大分類,我們能看出什麼端倪呢?那就是張系國所選譯的這兩大類型,其實和臺灣文學史的脈絡關係密切,因為從 1960 到 1970 年代,臺灣文學的主流風格已經有了轉變,分別是:(一)1960 年代以「探索內在心靈」為主的作品(比如《現代文學》雜誌成員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等作家的作品)。(二)1970 年代,以「批判外在現實」為主的作品(像是陳映真、黃春明、王禎和、楊青矗等作家的作品)。


張系國在 1978 年開始譯介外國科幻作品時,當時的臺灣作家,對於這兩種取向的小說已經有很多的討論,也相對容易理解這兩種取向的科幻小說,應該用什麼方法來閱讀。特別是七〇年代以來,知識分子越來越關心社會現實,具有現實批判能力的科幻作品,自然容易被這些知識分子所理解,並了解科幻小說在處理嚴肅議題的獨到之處。


藉由張系國的選譯策略,也稍稍減緩了其他作家對於科幻小說的排斥心理。而這個轉變,或許正是科幻小說能在主流文學獎中成功突圍的重要關鍵。

 

參考資料
  1.  張系國,《星雲組曲》(臺北:洪範,1980)。
  2.  張系國編,《當代科幻小說選I》(臺北:知識系統,1985)。
  3.  張系國編譯,《海的死亡:科幻小說精選》(臺北:純文學,1978)。
  4.  黃海,《新世紀之旅》(臺北:照明,1972)。
  5.  黃海,《銀河迷航記》(臺北:照明,1979)。
  6.  楊勝博,《幻想蔓延:戰後臺灣科幻小說的空間敘事》(臺北:秀威,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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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楊勝博
刊登日期 2016-11-16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