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到在澎湖觀光,不少人可能會想到歷史悠久的澎湖天后宮、退潮時出現的摩西分海,又或者是在南邊的風櫃半島上,欣賞獨特的「風櫃聽濤」。然而,如果你往風櫃半島的最尾端走去,就會看見不大不小的四塊石牌。仔細一看,才知道原來這裡曾經是大航海時代荷蘭人蓋的第一座「紅毛城」,年代甚至比臺南的熱蘭遮城還要早。
但荷蘭人為何要千里迢迢,從繁華的阿姆斯特丹來到澎湖?他們想在這一片荒煙蔓草中獲得什麼?而最後又為什麼放棄這裡、來到福爾摩沙呢?原來在這四塊小小的解說碑背後,藏著一個野心勃勃的總督、一名脾氣火爆的司令,還有一段腥風血雨的商戰故事……。

只信仰外交與暴力
時間是 1622 年 7 月。
一支多達十幾艘歐式帆船的艦隊,駛進了原來平靜的澎湖海面。這支艦隊的規模非常龐大,其中有四艘是五百噸級以上的遠洋船艦,其中的旗艦齊瑞克澤號(Zierickzee)噸位更是達到了驚人的八百噸,旗艦的主桅杆上飄揚著紅白藍的三色旗幟,中央則寫著三個拉丁字母:V.O.C。

是的,這隻艦隊的主人,就是 17 世紀荷蘭最有名的公司:東印度公司(Vereenigde Oost-Indische Compagnie)。艦隊的司令,則是被譽為最勇敢的海員之一的雷爾生(Cornelis Reijersen,有些翻譯翻得更霸氣,叫雷爺兒生)。而這次他受命來到中國沿海,目標只有一個:打開與中國的通商之門!
所有在亞洲的歐洲人都知道,與中國通商就等於是掌握了通往財富大門的鑰匙。事實上,早在 18 年前東印度公司剛成立時,一名叫做韋麻郎的荷蘭人就來到了澎湖,一方面用賄賂打通關節、一方面用武力威脅。最後是水師將領沈有容前去與荷蘭人談判,把火力不足的荷蘭人給勸出中國。如今的澎湖天后宮裡,還存放著一副《沈有容諭退紅毛番碑》。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雷爾生自信滿滿。當年的荷蘭人只有三艘船艦,如今的雷爾生可是擁有四倍的船艦數量、其中六艘更是火力強大。更不用說他還被下達了「必要時甚至可以對中國宣戰、以及劫持所有中國對外的船隻」的命令!
到底是誰膽敢下這種命令的?這個人,就是在東印度公司在亞洲最知名的殘酷總督:楊・科恩(Jan Co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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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督的位置可不是心地善良之人能坐的。根據荷蘭法規,東印度公司雖然只是一間公司,卻擁有對外締結合約、建築據點、甚至動用軍隊的權利。也就是說,東印度公司的獲利最重要的兩樣工具,一是「外交」、二是「暴力」。
在這兩者之中,暴力更是科恩的信仰,他曾說:「沒有戰爭的貿易或沒有貿易的戰爭,都無法長久持續!」事實上,科恩的第一個犧牲者,便是現今印尼班達群島的上萬居民:為了壟斷丁香貿易,他毫不猶豫地將原住民們全都殺死或趕走。
現在,這位血腥總督終於把目標放在最肥沃的中國。
入侵澎湖第一幕
……願神降福我們,為祖國的榮譽、為公司的利益與我們的靈魂,阿門。
1622 年 4 月,科恩任命雷爾生擔任艦隊指揮官,並且命令他:奪取葡萄牙人佔領的澳門、或中國沿海建立貿易據點。但出乎荷蘭人意料的是,雷爾生本以為澳門應該是一個有如探囊取物般的地方,卻在此遭遇了激烈的抵抗。幾個小時後,荷蘭人的進攻便被徹底瓦解,必須要尋找新的據點。也因為這樣,18 年前荷蘭人曾經短暫進駐過的澎湖,就出現在雷爾生的視線之內了。

荷蘭人選擇澎湖,的確有卓越的戰略眼光。
澎湖扼守著閩海通道,還有一個海灣,能避海風、適合停船。唯一的問題是:這裡算是中國的守備範圍之地。不過這對荷蘭人來說根本小 case,果然等公司的船艦靠近後,守在附近的十多艘中國戰船便紛紛逃開了。稍事安頓以後,荷蘭人就開始在風櫃尾築城。他們利用當地的土與草搭建了城牆,如今那四塊解說碑的位置,據說就是當時的中央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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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點開始建造後,就是要去向中國請求互市了。但接下來在雷爾生眼中,卻是福建官員一連串的拖延戰術:原本承諾七天答覆、七天之後又延長成五十天。事實上,這段時間內福建上下全都翻了天:荷蘭人佔有澎湖、那就是佔有了中國領土;另外,他們還在海上到處打劫,連中國的船隻都無法倖免。這樣的情況下,怎麼可能允許荷蘭與中國通商?
五十多天的掙扎過後,中國方面終於給予了答覆:拒絕荷蘭人的貿易請求、並要求他們撤離澎湖島。
中國官員倒也沒有完全堵死荷蘭通商的希望,他們表示,將會引導荷蘭人去一個比澎湖更適合的地方。但火爆的雷爾生已經失去了耐心,他很快寫信給巴達維亞總部:「就我們觀察到的,這只是他們要我們離開澎湖的託辭而已。」
中國要求,荷蘭人要先離開澎湖才能討論通商;但對荷蘭人來說,澎湖是現在他們手上唯一的籌碼,如果荷蘭人離開,誰知道中國會不會說話算話?最後,雷爾生下了結論:「據我們所能看到的,要用友善的方法來達到通商目的,將是非常困難的……」外交方面用過了,那接下來下一個工具該上場了:戰爭。
施壓、談判、再施壓!
一開始,雷爾生的決定似乎蠻符合道理的:明朝海防積弱不振,荷蘭的船艦與火砲科技都領先於明朝。所以在接到拒絕後,雷爾生直接就向中國宣戰。他派出了八艘戰艦從澎湖出發,並且下達命令:「竭盡所能去攻擊中國人,無論在海上或陸上都是!」
最終,荷蘭軍隊燒毀中國 80 多艘船、還繳獲了 60 多門大砲和武器。後來這場入侵更是擴大到了中國沿岸,燒毀兩個村莊、毀掉海岸上能見到的船,還從村民手中搶奪了四十多頭豬、幾十頭牛羊。
然而,荷蘭人來到中國是為了獲利,根本不是為了這幾十頭牛羊。而且很快的,雷爾生也發現澎湖幾乎沒有糧食,所有的食物補給只能依賴他們原本帶來的物資。而隨著冬天的到來,荷蘭人也遇到他們最大的麻煩:澎湖的海風。荷蘭人從來沒看過如此強勁的海風。有時甚至一個不小心,就會從城牆上栽落下來。所有人都只能靜靜趴在地上,才能勉強讓自己不被吹走。如今的荷蘭人終於發現,自己已經一腳踏在自己選擇的泥沼中,既無法前進、又無法後撤,只能無望的繼續僵持在這裡。
12 月底,中國再次派人前來談判了。但在缺乏互信的基礎下,談判依舊陷入各種死胡同。大體的對話是這樣的:
中國官員:「你們到底是來挑釁、還是來做生意的?」
雷爾生:「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和中國貿易!」
中國官員:「但只要你們還佔據澎湖,中國就絕對不會與之貿易!」
雷爾生:「撤離據點需要巴達維亞總督同意。沒有得到總督的命令,我不能隨意撤離澎湖!」
就在兩邊無限 loop 的同時,中國拋出了一個可能的地方:臺灣大員。大員沒有中國軍隊管轄,基本上不算是中國的守備範圍。然而,雷爾生依舊認為這只是中國想要荷蘭人離開的託辭。對中國來說,紅毛城仍然屹立不搖地豎立在澎湖島上;對荷蘭人來說,通往中國通商的大門依舊沒有打開,而己方的物資、士氣則越來越低落。
(也許)在我們的船隻來到前,恐怕我們的狀況就會很糟糕了。那時將嚴重到只能仰望神來供應一切了。
這時,也許雷爾生只要稍微將姿態放軟一點、各退一步,或許事情還是有轉圜餘地的。然而柔軟的姿態對雷爾生來說卻是不存在的,因此退無可退的雷爾生決定:更加強硬!更加施壓!
1623 年 4 月,雷爾生再次派艦隊,一口氣劫持三艘中國商船,並陸續抓獲了一千多名中國人。這些被抓走的中國人命運極為悲慘,不是被送到澎湖建城堡、就是送到巴達維亞當成奴隸。而被俘虜的奴隸裡,最終只有 33 人成功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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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福建沿海的情況終於被皇帝所知悉。皇帝震怒之餘,立即改派另一位強硬派的巡撫:南居益前來。他的目標只有一個:不惜一切手段,將荷蘭人趕出澎湖!
但面對荷蘭人的船堅砲利,南居益究竟打算怎麼做?
陷入絕望的雷爾生
隨著新官上任,雷爾生終於發現自己的所作所為非但沒有達到通商的目標、反而還逼得中國聯合起自己的老對手西葡兩國來對付自己。而同一時間,雷爾生也面臨著極為巨大的內部壓力,不僅送來的物資跟清單不符,澎湖的強風暴雨,讓他的船隻都被暴風吹去撞向海岸,連房屋的屋頂都被吹走、城堡也都嚴重崩垮。不過其中最糟糕的,還是兵員的士氣問題。
「……我們在此地的大部分士兵,都請求解職離去。啊,甚至有人提說,不領薪水也願意。」
最後在這封信裡,雷爾生這個曾經被譽為最勇敢海員的人物,終於低下頭來,承認己方的確是太輕啟戰端了。「我們在中國的聲譽日漸低落。真希望那時候有沒發動戰爭,而由閣下親自協同幾位東印度議會議員來福州交涉,以取代那些嚴厲的指令。若然,則無可置疑的,現在必已替公司獲取許多利益。」
然而為時已晚。目前的情勢已無轉圜的餘地,雷爾生只能盡最後一搏:再次以武力對中國發動攻擊!
雷爾生再次出動戰艦攻擊中國沿海。但這次情況有點不同:因為當荷蘭艦隊靠近中國沿海後,中國終於願意稍稍讓步了!荷蘭人欣喜不已,但就在其中兩艘船艦前往廈門準備簽協定時,中國水軍悄悄派出了 50 艘火船出現在荷蘭船艦周遭。在引爆炸藥之後,其中一艘荷蘭巨艦頓時沈入海底、而另一艘則逃之夭夭。至於那些已經上岸的荷蘭船員,則全部都成為中國的俘虜、隨後也被送到北京斬首。
是的,這一切全都是新任巡撫南居益的計謀。這自然使得荷蘭人氣急敗壞、再次出動軍隊。不過中國這次已經有所防範,荷蘭人的入侵並沒有獲得什麼特別大的斬獲。
1624 年初,中國武力收復澎湖的軍事行動,開始了。
福建水師從漳泉二地啟航、駐紮在澎湖北邊地帶。雖然單艘船隻的武力的確不如荷蘭,但是數量極為驚人。就在兩邊戰役一觸即發的當下,你覺得按照雷爾生好勇鬥狠的個性,他到底是會戰、還是會退?
也許按照雷爾生的個性,他真的會死戰到底也說不定。所幸就在兩軍大戰前,好戰的科恩總督卸任、新任的巴達維亞總督趕忙任命了一名新的司令官宋克(Martinus Sonck),前去接替雷爾生的職務。
等這名新的接任者一來到澎湖以後,馬上就被澎湖的陣勢給嚇到了!他寫信給巴達維亞報告在澎湖一觸即發的戰爭,並看見了不顧一切發動武力的後果。
……我的前任在中國沿海,弄得全中國對我們都極為忿恨反感,直把我們看成謀殺者、強暴者、海盜……據我的看法,用這種方法是永遠達不到通商的目的,我們相信,要用其他更溫和的方法,才能通商交易。
經過談判以後,荷蘭終於離開了澎湖,轉而前往臺灣。對明朝政府來說,臺灣沒有中國軍隊駐守、也算是可以接受的結果。不過,安平港口的條件終究沒有澎湖優良,澎湖轉運中心的地位並沒有隨著荷蘭人離開而消失,依舊停泊了許多來自印尼與泰國的荷蘭商船。荷蘭人則開始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明朝敏感的領土神經,並未派遣士兵、也沒有阻擾中國與其他國家的船隻貿易。
如今,澎湖的荷蘭城堡原址只留下了四塊解說碑文,也許這片草原中的碑文寫著的,就是一個這樣的教訓:太過渴望、甚至不惜動用武力也要獲得的利益,就像手中的沙子,太緊握反而是留不住的。
- 楊渡,《澎湖灣的荷蘭船》,南方家園出版,2021。
- 醉罷君山,《海上家國:十七世紀中荷戰爭全紀錄》,大地出版,2019。
- 湯錦台,《前進福爾摩沙:十七世紀大航海年代的臺灣》,果實出版,2001。
- 亞當.克拉洛,陳信宏譯,《公司與幕府:荷蘭東印度公司如何融入東亞秩序,臺灣如何織入全球的網》,左岸文化,2020。
- 林偉盛,〈雷理生司令官日誌〉,《臺灣文獻季刊》54:3,頁139-187,2003。
- 林昌華,《黃金時代:一個荷蘭船長的亞洲冒險》,果實出版,2003。
- 艾利.利邦,《利邦上尉東印度航海歷險記:一位傭兵的日誌1617-1627》,遠流出版,2012。
- 江樹生,《荷蘭聯合東印度公司臺灣長官致巴達維亞總督書信集Ⅰ(1622-1626)》,國史館台灣文獻館,2010。
- 翁佳音,〈「荷蘭時代臺灣史」中的澎湖〉,《澎湖研究第一屆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頁418-432,澎湖:澎湖文化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