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 年底的某個早晨,一位頭戴著大甲帽膚色白裡透點青,看起來有點神經質的年輕人,從裝束一看便知道是大戶人家出身的。他神色倉促地在旗山車站徘徊,不停地走出車站又走回候車室,不時回望候車室高掛的時鐘。
這位看起來「很有事」的文青是鍾理和,他不時端詳藏在外套內袋裡的公文書是否依然完好,裡面裝著他費盡心思弄來的總督府通行文件,准許往返臺灣-內地-朝鮮的〈渡航證明書〉。他焦急地等候從美濃竹頭庄裡出發的五分車,車上有他一生的幸福與理想的追求。他心裡頭嘀咕著:
![日治時期的旗山驛後驛,火車準備往旗尾與美濃竹頭角方向前進,此線兼營客運因此可見上車之乘客 (相片提供:游步廣)](https://storystudio.tw/storage/upload/article/2016/05/%E6%97%A5%E6%B2%BB%E6%99%82%E6%9C%9F%E7%9A%84%E6%97%97%E5%B1%B1%E9%A9%9B%E5%BE%8C%E9%A9%9B%EF%BC%8C%E7%81%AB%E8%BB%8A%E6%BA%96%E5%82%99%E5%BE%80%E6%97%97%E5%B0%BE%E8%88%87%E7%BE%8E%E6%BF%83%E7%AB%B9%E9%A0%AD%E8%A7%92%E6%96%B9%E5%90%91%E5%89%8D%E9%80%B2%EF%BC%8C%E6%AD%A4%E7%B7%9A%E5%85%BC%E7%87%9F%E5%AE%A2%E9%81%8B%E5%9B%A0%E6%AD%A4%E5%8F%AF%E8%A6%8B%E4%B8%8A%E8%BB%8A%E4%B9%8B%E4%B9%98%E5%AE%A2_%E7%9B%B8%E7%89%87%E6%8F%90%E4%BE%9B%E6%B8%B8%E6%AD%A5%E5%BB%A3-1024x678.png)
(相片提供:游步廣)
窄小的五分車車廂內坐著一位披戴洋巾的素顏姑娘,她早把行李託給友人寄往高雄,她強作鎮定,裝作若無其事要去旗山採買,其實她不安的神色早已透露內心暗藏巨大的秘密,忍不住頻頻拭去眼角的濕潤。
她是 27 歲的鍾台妹,在那個保守封閉的舊農村社會,她與農場「頭家子」的戀愛史已經傳遍街庄,是她以異於常人的忍耐與沉默,默默承受一切。
但今天她實在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幾度欲泫。像她這樣偶爾出庄卻難得進城的平凡姑娘,卻即將飄揚過海,跟隨愛人奔往陌生的國度,那帝國最新版圖,冰天雪地的北國—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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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理和將自己與台妹私奔的歷程,寫作成為短篇作品〈奔逃〉,而故事當中相約的五分車站,距美濃竹頭庄騎行自轉車大約一小時的車程,約莫是今天的旗山車站。
透過鍾理和作品去認識 1930 年代轟動於旗山、美濃的私奔史,更有趣的是文學裡裝載的糖鐵五分車與殖民地時代的社會關係。
五分車站裝載的秘密
旗山五分車站建於大正二年(1913),於大正四年(1915)年落成,恰好同一年的年底 12 月 15 日鍾理和誕生。這個同年的巧合,讓我開始逐漸探究鍾理和文學與五分車,以及臺灣糖業的某些巧妙關聯。
在鍾理和的文學故事中,五分車扮演一個非常重要的舞台場景,不管是早期作品或者是晚期戰爭結束後的臺灣農村,故事都從五分車站開始說起。
〈奔逃〉中描述男女主角相約私奔離開故鄉;或是〈竹頭庄〉描述在戰後歷經艱難回到闊別十年的故鄉;又是〈貧賤夫妻〉,理和在臺北松山療養院經歷手術與療養,生死契闊,幸運地再度回到故鄉與妻兒身邊,也可以是〈錢的故事〉,為前往高雄拜訪故友調頭寸,因搭乘五分車飽覽高屏溪沿岸風光,原先低沉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
理和與台妹當時所搭乘的火車,俗稱「五分車」,是日本殖民時代隨蔗糖業興起於島內的運輸工具。當時臺灣南北縱貫線鐵路通車以後,糖業鐵路則扮演東西向交通輔助,一方面作為殖民經濟的命脈,另一方面,糖業鐵路樹枝狀的發展網絡深入內陸,也扮演載客與貨運的重要交通。
殖民經濟的命脈
在日本殖民時代,由製糖株式會社建築的私營糖業鐵路鋪設總和全長達到 2998 公里,幾乎是當時官鐵—縱貫線鐵道的三倍長度。
鍾理和文學舞台中反覆出場的五分車,是由大樹九曲堂連結旗山延伸進入美濃東北端的竹頭角的旗尾線,全長 39.4 公里,是糖業鐵道營業線中單一里程數最長的一條,沿線是甘蔗契作產區、由糖鐵運送兼做貨運載客。
生於昭和四年(1932 年)的老列車長張槃槐回憶,當時糖廠鐵道課下轄有運務股負責貨運部分,機務股負責駕駛與機械,養務股負責鐵道養護,又有分「道班」。運務股下面又有站務員、剪票員、賣票員、貨物司事,車長。
![現在仍可在新營糖廠欣賞造型活潑可愛的柴油引擎五分車 (圖片來源:作者自攝)](https://storystudio.tw/storage/upload/article/2016/05/%E7%8F%BE%E5%9C%A8%E4%BB%8D%E5%8F%AF%E5%9C%A8%E6%96%B0%E7%87%9F%E7%B3%96%E5%BB%A0%E6%AC%A3%E8%B3%9E%E9%80%A0%E5%9E%8B%E6%B4%BB%E6%BD%91%E5%8F%AF%E6%84%9B%E7%9A%84%E6%9F%B4%E6%B2%B9%E5%BC%95%E6%93%8E%E4%BA%94%E5%88%86%E8%BB%8A_MG_0534-1024x683.jpg)
《臺灣百年糖紀》描述製糖公司的經營原先從農場農務、製糖出口開始,而後逐漸多角化經營,終究成為殖民地臺灣最重要的產業。例如以規模最大的虎尾糖廠估計,極盛時期有二至三萬工人為糖廠工作,影響的人口將近十萬人,糖業對臺灣中南部的空間發展影響由此可見。
糖廠需要大量資本投入、設備與技術改進,為什麼殖民者這麼熱心要建立糖廠跟糖業鐵路呢?
糖業鐵道是殖民資本與掠奪式經濟的管道
明治維新後日本亟欲邁入強國之林,然而日本當時仍是依賴輕工業與為數眾多農民的國家,由於地狹人稠資源不足,亟欲向外擴張。甲午戰爭後取得臺灣這個約當九州大小的殖民地,然而未料到領臺初期的乙未戰爭,再度耗量鉅額軍費鎮壓新殖民地蜂擁的反抗軍。
甚至有人開始懷疑日本是否有能力扮演現代化的殖民強國,1897 年日本議會氣急敗壞的討論是否將臺灣以一億賣給法國,殖民政府承受極大壓力。直到 1898 年,來了一個比較不急於武力征服的總督兒玉源太郎,當時民政長官後藤新平主導下,才開始策略性改革土地稅制,清查隱田增加稅收,發行公債對台投資公共建設以提供生產力,並鞏固經濟控制。
學者柯志明在《米糖相剋》一書中描述道,1904- 05 年的日露(俄國)戰爭,日本本國財政瀕臨崩潰,總督府被迫財政獨立(自負盈虧)。除專賣與海關收稅,總督府土地稅收增加 3.2 倍,等同財政完全以重稅加諸殖民地人民田賦,後藤長官也不得不自承這種方法「令人汗顏,絕非長久之計」。
為引進投資改善生產技術,擴大殖民地農業生產力與商品貿易,發展製糖事業成為殖民地發展的道路,為了招攬本國會社投資,殖民政府提供銀行貸款、租稅優惠與武力依靠,並特許會社壟斷性收購產區內的甘蔗,利用對日航運壟斷優勢,日本商業資本逐漸驅逐原本盤據的歐美列強商行,獨佔台灣外貿利益。
1910 年總督府官僚東鄉實在《臺灣農業殖民論》描述當時的規劃,土地上取消大租戶(利潤歸於殖民政府),交通上南北縱貫線由官方經營,東西延伸內陸則仰賴的私鐵(糖鐵)交通網絡發展拓殖經濟,利用熱帶物產豐饒向外貿易,所得利潤再投資到殖民建設,廣興水利、投資教育提升人民素質,然後強化殖民的經濟,藉以晉升強國之林。
![日本殖民官僚東鄉實所著作 《台灣農業殖民論》之摘錄有關私設鐵路(即糖鐵)的描述。](https://storystudio.tw/storage/upload/article/2016/05/%E6%97%A5%E6%9C%AC%E6%AE%96%E6%B0%91%E5%AE%98%E5%83%9A%E6%9D%B1%E9%84%89%E5%AF%A6%E6%89%80%E8%91%97%E4%BD%9C-%E3%80%8A%E5%8F%B0%E7%81%A3%E8%BE%B2%E6%A5%AD%E6%AE%96%E6%B0%91%E8%AB%96%E3%80%8B%E4%B9%8B%E6%91%98%E9%8C%84%E6%9C%89%E9%97%9C%E7%A7%81%E8%A8%AD%E9%90%B5%E8%B7%AF%E5%8D%B3%E7%B3%96%E9%90%B5%E7%9A%84%E6%8F%8F%E8%BF%B0.jpg)
臺灣糖業逐漸壯大,除了完全供給日本本國外,還能佔據中國市場,利潤節節上升。在1912 年糖出口占臺灣出口商品將近 50%,而且砂糖消費稅達到 1200 萬圓。殖民地的糖業獲利之肥厚,使得日本又在 1914 年把砂糖消費稅從總督府手中收回。
藉由第一次世界大戰歐洲列強打的頭破血流之時,完全掌握太平洋市場,達到第一次極盛階段,而原有之臺灣本地資本則只能選擇與殖民資本合作(獻媚)或者自行尋找其他小型投資事業如碾米廠、製磚廠、布莊。
殖民經濟形塑的反抗意識
總督府雖藉由製糖事業順利帶動臺灣的殖民的經濟蓬勃發展,然而,在武力保證下的糖業會社資本壟斷、使得其與本土資本及農民的衝突矛盾也日益升高,越來越多的土地集中到會社、而壟斷制度使得農民發現它們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約在1942年 (昭和17年),旗尾火車站前合影,遠方為旗尾山。 (相片提供:游步廣)](https://storystudio.tw/storage/upload/article/2016/05/%E7%B4%84%E5%9C%A81942%E5%B9%B4%E6%98%AD%E5%92%8C17%E5%B9%B4%EF%BC%8C%E6%97%97%E5%B0%BE%E7%81%AB%E8%BB%8A%E7%AB%99%E5%89%8D%E5%90%88%E5%BD%B1%EF%BC%8C%E9%81%A0%E6%96%B9%E7%82%BA%E6%97%97%E5%B0%BE%E5%B1%B1_%E7%9B%B8%E7%89%87%E6%8F%90%E4%BE%9B%E6%B8%B8%E6%AD%A5%E5%BB%A3-1024x626.png)
鐵道帶來交通與物流的擴張,也使得物產貿易與掠奪顯得更加便利。1930 年代帝國主義與殖民者信奉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在國際蔓延,相對的則有另一股世界性的反抗思潮抬頭。馬克思主義認為殖民支配被視同為透過資本化,最終以消滅本地傳統生產方式,取而代之以商品化、將農民納入雇傭關係以控制經濟剝削農民。
當時在殖民地臺灣,一位知識青年受到這一股風潮的啟蒙,他間接影響了鍾理和走上文學路,他是鍾理和同父異母的兄弟鍾浩東,也就是後來前往日本留學、渡海參加抗戰,寄望藉由中國戰勝日本促使臺灣從殖民桎梏當中解脫,最終走向社會主義革命道路的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
當時像理和與浩東兄弟這樣的知識青年,內心無疑是苦悶的。他們作為殖民地的臣民,一方面接受殖民者傳遞過來的現代化知識與生活文化,另一方面,還必需面對殖民體制當中的歧視與差別待遇、對於農民的剝削與壓迫。
而作為受殖民的臺灣人,看到農村當中傳統舊社會的壓迫與封閉保守,在殖民地與舊社會的兩面作戰處境中,他們想像中解脫的彼岸就是「原鄉」,從漢文私塾中習得另一種文化的孺慕之情。鍾浩東後來從日本偷渡到廣東參與抗戰,他相信透過中國對日戰勝,臺灣將得以解脫殖民地的桎梏。
![鍾理和的同年兄弟鍾浩東年輕時就顯露聰慧,在殖民社會的壓制下終究走上反叛的道路。](https://storystudio.tw/storage/upload/article/2016/05/%E9%8D%BE%E7%90%86%E5%92%8C%E7%9A%84%E5%90%8C%E5%B9%B4%E5%85%84%E5%BC%9F%E9%8D%BE%E6%B5%A9%E6%9D%B1%E5%B9%B4%E8%BC%95%E6%99%82%E5%B0%B1%E9%A1%AF%E9%9C%B2%E8%81%B0%E6%85%A7%EF%BC%8C%E5%9C%A8%E6%AE%96%E6%B0%91%E7%A4%BE%E6%9C%83%E7%9A%84%E5%A3%93%E5%88%B6%E4%B8%8B%E7%B5%82%E7%A9%B6%E8%B5%B0%E4%B8%8A%E5%8F%8D%E5%8F%9B%E7%9A%84%E9%81%93%E8%B7%AF.jpg)
鍾浩東對殖民地命運的反叛,也直接地刺激了鍾理和,無論是在愛情、或是文學事業上的執著與追求,都驅使其踏上理想的道路。
如果說文學裝載的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歷史的載體,那麼我們只要對寫作者、其經歷的時代、與社會關係與經濟背景稍加關注,便能稍稍窺見時人的思想與選擇。當我們對鍾理和,不同時代下的書寫,有進一步的理解與認識後,文學作為一種歷史載體,便更能彰顯它本身的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