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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密日本戰國的軍旗之謎──武田信玄與宿敵上杉謙信的軍旗源頭和疑點

胡煒權 2020-09-21

先前,我們談到德川家康的軍旗「壓離穢土欣求淨土」,很可能是在江戶時代才製作出來的傳說,後來才「追贈」給德川家康,從此深入人心。那麼,是否只有家康如此「幸運」呢?似乎不是,其實不少大名、武將的軍旗都不是太明確。


接下來,我們來考究一下兩位人氣武將—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的軍旗。在這之前,為了讓大家充分了解時空背景,必須先介紹戰國的軍旗。


戰國軍旗

日本的軍旗使用可追溯到源平時代,其起源更可上追至七世紀末期的壬申之亂。即使是在日本第一次長期內亂「源平之爭」時,當時不常使用軍旗,不像戰國時代那樣幡幟叢立。到了鎌倉時代,《竹崎季長繪詞》裡出現的軍旗仍十分稀少,一股武士團才使用一幅旗幟,且樣式較為單調。


直到長達百年且戰爭頻繁的戰國時代,由於領主之間的戰役日多,自然需要更明確地辨識敵我。然而,這不代表擔綱主要戰力的農民兵,已普遍獲得大名們提供的軍旗。據史料說法,除了部分戰國大名(如後北條氏)明顯限量提供軍旗外,其他大名採取按農兵或手下的領主之要求製作軍旗,帶上戰場,由此可以想像,其實軍旗質量參差不一,絕不像大河劇或電影中那麼整齊、統一。


況且,大家想像一下,戰國時代的一介農民上戰場,他們的目標是保命、立功和搶掠,沒有紀律可言,弄丟旗幟或途中掉隊、逃走,甚至誤擊友軍都是家常便飯。這些卑微的農兵們只認得出自己領主的旗印,總帥的旗幟可不一定都能正確分辨。考量內應、諜報策反人員很可能混入其中,單靠軍旗分別敵我不夠保險,因此,大名們還會利用互認暗號等方式確認友軍。


日前,有香港媒體指出戰國時代最高級的軍旗是「馬印」,目的是「用以識別統領大軍的將領」。這說法只說對了一半。當時「馬印」確實主要用於總帥和將領的個人用旗稱呼,但「馬印」是這種旗幟的其中一種稱呼,按情況、大名家族的習慣,還有其他稱號,如「御旗」、「纏」、「御幡」等。


馬印。(Source: Wikipedia

換言之,戰國時代的總帥、將領的旗幟稱呼還沒固定,大概到了江戶時代左右才得以統整。事實上,這次提到的「風林火山」旗和「毘沙門天」旗在史料裡稱為「御小旗」和「御旗」,而不是「馬印」。


「風林火山」旗的疑問

文章開頭提到戰國大名的軍旗,特別是大名個人專用的「御旗」大多無法確證,令人震驚的是,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這兩位「宿敵」的情況卻恰巧類似,都有引人質疑的部分。


武田信玄

一直以來,「風林火山」旗被認為是武田信玄彰顯自我軍事哲學的象徵。眾所周知,所謂「風林火山」旗的「風林火山」出自《孫子.軍需》「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中的首四句。為什麼只摘取首四句卻捨棄後兩句呢?在目前所見的史料上,均未能找到說明。總之,按史料記載而言,旗幟的正確名稱乃是「孫子之旗」或者「孫子四如之旗」,以下稱「風林火山」為「孫子之旗」。

 

值得大家留意的是,雖然戰國迷都知道「孫子之旗」,但事實上「孫子之旗」只在《甲陽軍鑑》這部以武田家興亡為主題的軍記物語被提到,而且只出現過兩次,分別是品四十三和品五十三裡。品四十三《信玄公軍法之御挨拶人》裡說到「信玄公御簱」,並表示信玄有四種旗幟:

 

一、紅底色八幡大菩薩旗(兩幅)
二、紅底色勝軍地藏大菩薩旗(兩幅)
三、武田二十七代御旗(一幅)
四、「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旗(一幅)

第四種旗就是「孫子之旗」,有趣的是按照《軍鑑》的描述,這裡的「孫子之旗」跟現時坊間看到的那幅「孫子之旗」有點不同。《軍鑑》裡的「孫子之旗」是「黑底色,以金字書寫以上四句,旗為四方(形)」。


由此可見,這跟現時日本常用的「深藍底色金字」旗不同。由於「孫子之旗」及其說明只在《軍鑑》出現兩次,《軍鑑》本身又是難以輕信的史料,這便出現下一個問題:《軍鑑》的說法可信嗎?假設「孫子之旗」真實存在,又為何會有不同的設計呢?


當然,第一個問題非本文的範圍內能夠解疑,況且因《軍鑑》之說實為無頭公案,所以,這次我們主要討論第二個問題。


我們已經發現《軍鑑》裡的「孫子之旗」和常見的「長方形孫子之旗」不盡相同。那麼,後者如何「誕生」呢?一般是說這種旗在雲峰寺和武田神社都有收藏,頗為可信。然而,既然與《軍鑑》的描述不同,那麼這種說明就顯得不夠充分了。何況,據文物專家的考證,雲峰寺和武田神社所藏的「長方形孫子之旗」均為後世之作,並非戰國時代的物品,能否證明「原物」也是未知數。


據 1800 年成書的著名古董圖集《集古十種》所載,甲斐國萩原村的雲峰寺有這幅「長方形孫子之旗」,文字的書寫設計與現今我們所見的一樣,而目前我們沒有比《集古十種》更早的明證,因中間隔了快二百年的空白,故難以證明「孫子之旗」一直存在。設計差異也暗示「長方形孫子之旗」的原始製作者或許持有與《軍鑑》作者不同的記憶印象,又或者他(們)參考了《軍鑑》的記述後,決定自行改良。總之,信玄不一定確實使用過這面旗幟。


武田信玄與孫子

不管「孫子之旗」真假與否,起碼《軍鑑》作者想強調信玄與《孫子兵法》的關係。不過,有香港學者說,沒有證據證明信玄讀過《孫子》,又說「孫子之旗」是由「軍師和尚快川紹喜」製作。這是否正確呢?


在可信的史料裡,的確沒有直接說過信玄曾熟讀《孫子》,加上前面提到「孫子之旗」真假難辨,自然對信玄設計旗幟的背景有懷疑之處。但是,我們還沒到可以「審決」的時候,因為信玄的胞弟武田信繁在自製的《武田信繁家訓》裡曾經引用《孫子》的名言說明道理。


雖然所引不多,但引用是事實,而且家訓史料可信性較高,年代也十分接近當時,再考慮到信繁跟信玄的關係,以及武田家對漢學造詣之深,信玄本人亦與熟悉漢學的佛僧交流,足以推斷信玄應該讀過《孫子》。


那麼,信玄是否如我們推測的,實用過《孫子》呢?鑑於大部分估玄參與過的戰役經過只見於《軍鑑》和後世較不可信的軍記物語,要實證信玄的軍事行動套用《孫子》思想,這也很難說。


何況,當時的戰國大名乃至一般有點教育水平的武士都飽讀中國的兵書,這絕非信玄的專利。刻意將信玄塑造為「活用孫子」的名將者,應該是後來江戶時代奉信玄為「開山祖師」的甲州軍學者。

 

至於「孫子之旗」的題字者和立案者,是不是後來與武田家共存亡的快川紹喜呢?他是不是信玄的軍師呢?當然這都不對。快川充其量只是信玄歸依和文流頗深的僧人,不是「軍師」。當時的「軍師」主要做的是觀天象,排軍列陣等工作,快川只是曾代表武田家出使其他陣營,行軍則沒有他的位置。


說「風林火山」是快川為旗幟題字也有疑問,因為信玄招他來自己的領地當住持是在 1562 年,而據《甲陽軍鑑》,旗幟在 1561 年左右已經使用,所以快川製作題字之說是存疑的且沒有根據。


總而言之,不管信玄是否真的使用過這個「風林火山」,充其量只是他個人使用的旗幟,據《軍鑑》記載,在信玄死後,他便將這旗留給他的孫兒.武田信勝(勝賴之子),可見這旗子屬於他的個人遺產,不是軍用品,更不代表武田軍全體的信念,在史料裡亦不見武田軍有集體研讀孫子的紀錄。


「毘沙門天」與上杉謙信

說完武田信玄的「風林火山」,當然也要談一下其宿敵上杉謙信的軍旗。

 

謙信跟信玄的「龍爭虎鬥」遠近馳名,他的「刀八毘沙門旗」或「毘」字旗,還有被描述為命令軍隊衝擊敵陣時用的「懸(=衝擊)亂之龍」旗,也跟信玄的「孫子之旗」一樣,已是謙信的「品牌」。不過,跟「孫子之旗」一樣,「刀八毘沙門旗」或「毘」字旗,還有「懸(=衝擊)亂之龍」旗都有疑點。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上杉神社參道前的「毘」字旗和「懸亂之龍」旗。(小編太郎提供)

首先,「刀八毘沙門旗」或「毘」字旗的來源,我們能立即聯想到來自於謙信對毘沙門天的崇拜。謙信虔誠地崇拜毘沙門天,因為毘沙門天是佛教故事裡的武神,與「軍神」上杉謙信互相輝映,十分順理成章。甚至隨著時代發展,開始出現稱謙信自認是毘沙門天化身的說法。


但很遺憾,這又是一場美麗的誤會。謙信自認是毘沙門天的化身一說是後世的「腦補」,陷謙信於不義,自然不需理會。比起這個問題,更重要的是謙信與毘沙門天的關係。


刀八毘沙門旗與毘字旗

事實上,謙信崇拜的不是毘沙門天,謙信真正信奉的是「刀八(兜跋)毘沙門天」。兩個看似十分相似的東西,哪裡不同呢?


簡單來說,「刀八毘沙門天」是「毘沙門天」的變種,是室町時代的日本人「改造」下的產物,原本的毘沙門天是北天的武神沒錯,但上杉家所藏的軍旗(後述)寫著「刀八毘沙門」。


「刀八毘沙門天」是毘沙門天變成身持八臂,臂上持刀,因此造成後來將「兜跋」變成「刀八」;此外,部分畫像裡的「刀八毘沙門天」甚至騎著獅子。日本佛教史的細節問題在此不談,總之可見,「刀八毘沙門天」和最初的毘沙門天不太相同,無法一概而論。


刀八毘沙門天

再者,不論「刀八毘沙門天」或毘沙門天的信仰都絕非謙信獨尊,事實上,他的宿敵武田信玄對「刀八毘沙門天」和「毘沙門天」的信仰心與謙信不相伯仲,謙信也崇敬不動明王,亦非信玄尊美。


有趣的是,我們至今無法證實謙信與「刀八毘沙門天」的連繫,山形縣米澤市的上杉神社藏有的「刀八毘沙門天」旗和「毘」字旗十分出名,但文獻無法證明是謙信所用,換言之,只能說是江戶時代上杉家的片面之詞。


順帶一提,「刀八毘沙門天」被室町末期至江戶時代的日本人,塑造為袪病和象徵健康的神明,沒有明顯軍事意涵。不過,這個「新合成」和「改造」的神明和原本的毘沙門天還是保留一點關聯。


雖然「刀八毘沙門天」與「軍神」謙信的形象落差甚遠,實際上有一個謙信確實曾信奉的神明,那就是「飯繩權現」或「飯繩大明神」,不過他的「宿敵」信玄也信仰這位神明。


飯繩大明神

「飯繩權現」或「飯繩大明神」源自於聳立在越後西部與信濃北部邊界的名岳──飯繩山的山岳信仰。飯繩山為當時修驗道的著名靈場,出身越後府內的謙信顯然不會對「飯繩權現」信仰感到陌生,而謙信和景勝使用過的印章「立願勝軍地藏.摩利支天.飯繩明神」,以及同為上杉神社收藏的「本小札色色縅腹卷」盔上,也出現飯繩明神的前立鑄板,都反映這項事實。雖然有些學者認為,這是後人將景勝的飯繩明神信仰投射到謙信身上。


「立願勝軍地藏.摩利支天.飯繩明神」印

本小札色色縅腹卷

「毗」字旗和「毘」字旗

翻閱上杉家相關的軍記物,如《北越耆談》、《川中島合戰五箇度合戰之次第》等都說明謙信的個人用軍旗中有「毘」字旗,但「毘」字的寫法是「毗」,不是「毘」;而「刀八毘沙門」旗的記載則沒在任何軍記物中發現,上杉家的相關史料裡也未曾提及,所以「刀八毘沙門」旗可說是「橫空出世」的軍旗。


那麼,「毗」/「毘」字旗才是謙信的個人軍旗嗎?前述軍記物裡,「毗」/「毘」字旗是謙信的個人旗,所以在大河劇或遊戲中常見「全軍盡是毘字旗」的畫面,事實上並非如此。


雖然,謙信使用「毗」/「毘」字旗只見於軍記物,但這之中,也有些據說是根據曾跟隨謙信的家臣子孫回憶錄寫成,更複雜的是,謙信後代經常使用「毗」/「毘」字旗。


江戶時代上杉藩不僅有相關記載,其「米澤藏書」裡,還收藏一本成書於江戶初期,名為《諸將旗旌圖》的圖錄,清楚記載了當時在任的藩主上杉定勝(景勝之子)的馬印是「白底毗字旗」。


因此,「毗」/「毘」字旗的使用在定勝時代已經定型,問題在於這是定勝個人的意匠?還是可追溯至他的父親上杉景勝,甚至上杉謙信呢?遺憾的是,即便是景勝的軍旗還是缺乏各種史料佐證,無法往前溯源。


另外,既然定勝使用的是「毗」字旗,它象徵的是「毘沙門天」還是「刀八毘沙門天」呢?如果是前者,上杉家對於兩個崇拜的轉化過程,則成為了另一個可以繼續深究的課題。


此外,上杉定勝使用的「毗」字旗又是如何轉變為後來更出名的「毘」字旗?雖然沒有史料證明其轉變經過,但不排除是在江戶時代的越後軍流學盛行下,不少相關的解說書裡寫成「毘」字旗,或許在這個背景因素推動下,使後來上杉藩改變了旗印的設計。


最後,還有另一面有名的旗幟:「懸亂之龍」旗,此旗長久以來被認為是謙信衝鋒陷陣時的指令旗,並將它跟第四次川中島之戰緊扣一起。不過,和「刀八毘沙門天」旗與「毘」字旗相比,「懸亂之龍」旗的資料更少了,甚至連軍記物都沒有提及謙信使用此旗,所以「懸亂之龍」旗與謙信的關聯性最少,也最可疑。


據史家考證,「懸亂之龍」旗最早記載於上杉家,約幕末時期,但詳情不明。換言之,「懸亂之龍」旗有可能是藩士在時局激盪不安時,假借藩祖謙信的「軍神」形象,配合越後軍學,製作出來的。事實上,上杉藩崇拜謙信,位於今米澤城內的上杉神社原坐落在二之丸,二百多年來受到藩府的特別保護,還有專門的修繕組和消防隊,誓死守護他們尊稱「御武尊」的謙信靈柩。


說了那麼多,難道謙信就沒有一幅可信的軍旗嗎?也不是,唯一可信又早有記載的軍旗就是「紺(=墨藍)底朱丸旗」,據傳是謙信之父.長尾為景因為救濟朝廷和天皇有功,獲朝廷頒賜的「天子之旗」(朱丸=太陽=日本=天皇),更成為為景對抗山內上杉家的「必殺」,後來便成為謙信之物。


「天賜之御旗」/「紺地朱丸旗」

以上透過考證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個人用軍旗的源頭和疑點,反映出戰國大名的軍旗傳說經過二百多年江戶時代的洗滌沈澱後,產生出巨大的影響力,直至現今日本國內外的戰國迷都深受影響。雖然不像德川家康的「厭離穢土.欣求淨土」旗那樣可以大致推斷出旗幟的來源,但從「孫子之旗」和「毘沙門天」旗的例子,可見兩人的威名與甲.越軍流學的影響力有莫大關聯。

 

文章資訊
作者 胡煒權
刊登專欄 解毒日本歷史文化
刊登日期 2020-09-21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