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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臺灣,有其他人難以企及的獨特之處。」終老城南的日本「能樂」畫師武部竹令

國立歷史博物館(以下簡稱史博館)成立於 1955 年,靜靜佇立在如今的南海路旁。其外觀屬於紅磚綠瓦的中國北方宮殿式樣,包含藝術教育館、工藝設計館(原科學教育館)在內,這些建築皆反映出戰後初期國民政府刻意在新領土上,移植中國美學的空間意識形態。


正如同其建築語彙所揭示的中國文化面向,史博館於 1956 年分別接收兩批重要的文物,成為其最主要的館藏基礎。包含河南博物館的舊藏,主要為河南新鄭、安陽殷墟、輝縣琉璃閣的青銅器。古云「問鼎中原」,國民政府之所以將青銅器移至史博館、故宮等機構珍藏,不免有自詡中華道統正朔的意味。【圖 1】

 
【圖 1】春秋時代《蟠龍方壺》,河南新鄭鄭公大墓出土(Source: 國立歷史博物館典藏)

另一批做為館藏基礎的文物來自日本,是二次大戰結束後,日本歸還中國的陶瓷、文書及宮廷字畫等。然而,日本與史博館的淵源可不僅如此。在史博館成為如今外觀前,原本的館舍是日治時期總督府殖產局的商品陳列館。


商品陳列館成立於 1917 年,原為 1916 年臺灣勸業共進會的館址。之後負責展示、陳列臺灣及南洋的物產,外型為二層樓的木造日式建築,造型雅致,一旁闢有水池,整體造型很難與之後的史博館聯想在一塊。【圖 2】


【圖 2】史博館前身舊照(Source: 國立教育廣播電台

但無論如何,史博館自設立以來,社會大眾對其印象皆停留在中國古物的展示陳列。隨著其後來被改建成如今的宮殿式外觀,該印象獲得進一步增幅。然而,自 1955 年創設以來,史博館陸續購藏、接收、獲贈來自四面八方的文物。其中也包含與史博館作為「中華文物展示機構」的形象難以連結在一起的藏品,比如以下這件武部竹令(1861-1940)的《日本能樂人物》。【圖 3】


【圖 3】武部竹令,《日本能樂人物》,年代不詳(Source: 國立歷史博物館典藏)

雖說史博館收藏不少戰後在臺受邀辦展的日本畫家、書法家的傑作。不過像這樣深具日本文化風情的主題卻十分少見。這位武部竹令是怎麼與史博館牽上線的?而該館又為什麼會典藏像這樣的作品呢?


來臺的能樂師

實際上,本名竹次郎的武部竹令,是日治時期來臺灣活動的謠曲家兼畫家。1895 年竹令隨日軍來臺。據說在始政典禮上,他曾在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的面前演出能樂「八島」,獲其讚賞。在日籍作家西川滿的歷史小說《臺灣縱貫鐵道》,便收錄這段往事:

 

武部開始舞蹈,舞姿與那清秀的容貌相襯,舞蹈的韻味,令人感覺不僅僅是餘興,洋溢著熱烈之情,有風格,觀眾鴉雀無聲。……因為沒有舞蹈樂隊,他不得不一邊舞蹈一邊唱,其吃力實在無法形容。但是他自願表演的,想到自己的表演作為今日餘興的開端,這才是重要的佳名。

來臺後,竹令在臺北市北門附近經營吳服店(和服店),工作之餘從事能樂的演出。是日治時期最早在臺灣開設吳服店及從事能樂表演者之一。1903 年結束吳服店的經營並短暫返日,1909 年返臺居住,而這一住,就是一輩子。【圖 4】


【圖 4】畫室中的武部竹令(Source: 〈アトリエ巡り〉,《臺灣日日新報》,1928-10-04(夕刊版 2))

在臺灣畫壇,武部竹令以能畫聞名。能畫,顧名思義就是描繪能樂舞臺、演出的繪畫。在 1927 年第 1 回臺灣美術展覽會中,他以六十多歲的高齡創作兩幅能畫《翁》、《猩猩》入選臺展。【圖 5】 這一年同時也是臺灣畫家如郭雪湖、陳進、林玉山入選臺展,被後世冠以「臺展三少年」美稱的時刻。

 
【圖 5】畫室中的武部竹令,畫家背後掛著的是臺展入選作《翁》,正在提筆繪製的則是《猩猩》(Source: 〈灣展アトリエ巡り〉,《臺灣日日新報》,1927-09-06(版 5))

猩猩是能樂的曲目名,亦是中國及日本民間傳說所記述的一種妖怪。在能樂的演出中,猩猩多以一身紅色的散髮、面具、穿著為其裝束。實際上,前面史博館的《日本能樂人物》所描繪的是便是猩猩。


當時的畫評認為:「武部竹令所專長的能畫《翁》與《猩猩》,雖然呈現手法不同於耕漁(月岡耕漁,活動於明治到大正年間的浮世繪師、能畫家),但在臺灣,有其他人難以企及的獨特之處」。認為能夠描繪「能」這種少數日人才能精通、鑑賞的表演形式,身兼謠曲家及能畫家的武部竹令,有著他人模仿不來的獨特性。


然而到了隔年,武部竹令再次以能畫準備投入臺展時,卻鎩羽而歸,自此之後再也沒能入選。之後,年事已高的竹令退居畫壇後方,鮮少參加主流畫展,1940 年以 79 歲高齡因病逝於臺北家中。

 

 

竹令與潤菴

回頭來看這幅《日本能樂人物》,實際上,他是在 2005-2007 年間,由魏清德(1887-1964)後人所捐贈的書畫之一。這位在日治時期有著小說家、漢詩人及書畫收藏家等多元身分的報社記者,肯定有許多管道能與武部竹令往來,收藏這幅畫作。


再加上,與魏清德交往密切的報社主筆尾崎秀眞、詩友王少濤與恩師漢詩人須賀蓬城等,也都有與竹令往來、交友的紀錄,也不無間接輾轉獲贈此畫的可能性。


從收藏觀的角度來看,魏清德的收藏以傳統文人畫、書法為主,這幅重彩裝飾性強、具有濃厚日本風情的人物畫,或許非其所好。不過魏清德同時也具備現代知識分子的開闊視野,先後贊助、支持過黃土水與陳澄波等人的藝術創作,且已知的收藏中亦不乏日人畫家的作品,顯示出他交友廣闊與藝術開放的態度。【圖 6】


【圖 6】魏清德像(Source: Wikipedia)


魂歸城南

魏清德過世後,其收藏由不同家屬後代繼承,直到 2005 年以後捐贈史博館。2007 年,該館舉辦魏清德書畫捐贈展,並出版圖錄,近年更在文化部的支持下成立主題網站。


乍看之下,這幅深具日本傳統文化脈絡的作品,與來自河南的青銅器、清宮的陶瓷書畫一同典藏,顯得十分突兀。不過此時我們若從史博館的大門向左轉,沿著南海路往牯嶺街右拐,約莫步行十分鐘便會抵達武部竹令的故居。

日治時期,這裡屬於佐久間町的範圍,坐落著許多總督府官僚的宿舍,與當年的商品陳列館、植物園、建功神社等建築所在的南門町,一同構成靜謐的臺北城南風景。


也因此,若暫時放下對史博館典藏中華文物的既有印象,我們將能為這幅畫的漂泊之旅記下最後的註腳:歷經百年的流轉,畫家年老已逝,其居所亦不復存在,但它終於回到畫家晚年隱居之處,繼續記錄一位被遺忘老畫家的城南舊事。

 

參考資料
  1. 劉錡豫,《臺灣神社美術收藏的建立、展示與戰後流轉》,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碩士論文,2020。
  2. 西岡塘翠,〈島を彩れ美術の秋-台展素人寸評〉,《臺灣時報》,1927年12月,頁83-92。
  3. 黃美娥,《魏清德舊藏書畫》,臺北:國立歷史博物館,2007。
  4. 西川滿著、黃玉彥譯,《臺灣縱貫鐵道》,臺北:柏室科技,2005。
  5. 稻垣其外,《北白川宮》,臺北:臺灣經世新報社,1937。
  6. 〈武部竹次郎翁〉,《臺灣日日新報》,1940-03-27(版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