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分散於校園各處,各自手持畫筆,視線來回於眼前的風景與畫紙上,仔細描摹、討論著。在那個沒有美術館或美術專門學校的日治時期臺灣裡,學校中一週僅僅幾個小時的繪圖課,是臺籍孩童們極少可以接觸到繪畫的時刻。然而,誰能想到,課堂裡短暫卻有趣的時光,卻在某些學生的生命中刻下了深刻的印痕,進而培養出一群,刻畫出臺灣歷史的藝術家們。
臺灣美術展覽會的開辦
1927 年,在石川欽一郎、鄉原古統、鹽月桃甫與木下靜涯等日籍畫家、教師與民間美術愛好者的推動下,促使臺灣教育會開辦了全島第一個大型美術展覽──臺灣美術展覽會(簡稱「臺展」),高舉著「提高島內美術水準」的大旗,在為臺灣總督府宣揚文化與教育政策的同時,也為臺灣美術史掀起了另一段篇章。同一年,臺灣島上的藝術家們也各自磨「筆」霍霍,如火如荼準備著⋯⋯
大稻埕,郭雪湖穿過熱鬧的大街,踏進熟悉的畫館,見到師父蔡雪溪時難掩喜悅之情。十八歲的郭雪湖自出師離開雪溪畫館,不到兩年的時間,他所經營的「補石廬」來客不絕,為人繪製觀音彩的工作馬不停歇。儘管出師的他早已自立門戶,但還是和雪溪畫館與師兄弟們維持著良好的關係。
無意間,他聽到師父蔡雪溪聊及近日受到總督府文教局的邀請,出席臺展。離開畫館後,他漫步於熟悉的大稻埕的街上,難掩興奮之情,暗自思忖著:是否該參賽?又有什麼可以作為好畫題呢?
臺灣美術展覽會,是以日本國內的帝國美術展覽會(簡稱「帝展」)為基礎規畫而成。仿效帝展的制度,第一屆臺展公布了徵選類別,有東洋畫、西洋畫兩部門。西洋畫是指油彩、水彩等西式繪畫技法;東洋畫則是含括了傳統水墨與日本畫。如此大規模舉辦美術展覽會,入選或獲得臺展獎項的人,勢必會受到社會與藝術圈人士肯定。
聽到這消息而振奮的不僅是郭雪湖而已。甫完成東京美術學校圖畫師範科三年的學業返臺,任教於臺南長老教會中學校(今長榮高級中學)的廖繼春,想起去年同級的好友陳澄波入選帝展的風光,也不禁躍躍欲試。
就這樣,除了郭雪湖與廖繼春等藝術領域的新秀,島內畫家從臺籍到日籍、基隆到屏東、男性到女性、油畫到水墨、年輕學子到資深前輩,他們各懷心思,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在這場賽事中脫穎而出。再加上政府當局與媒體的大肆報導,在臺展開幕前,報章雜誌連日為島內的名畫家與畫室進行系列專訪,報導名家們構思作品的心得和對臺展成立的感想和展望,看來勢必將有一番苦鬥的局面。
入選臺展的不二法門:「寫生」與「地方色」
1927 年 10 月 21 日,臺展官方對外發表了審查結果,而這審查結果卻為鼓譟多時的臺灣藝壇再次掀起風波。令所有人驚訝的是,東洋畫部裡,當初那些活躍於報章雜誌中的名家們幾乎全軍覆沒。取而代之的,是三位籍籍無名,皆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入選:林玉山(時名「林英貴」)的〈大南門〉〈水牛〉,陳進的〈姿〉〈けし(罌粟花)〉〈朝〉,與郭雪湖的〈松壑飛泉〉。他們,也成了後來眾人口中的「臺展三少年」。
樺山小學校內,郭雪湖看著自己的作品雀屏中選並展示於其中,十分開心卻也感到意外。想不到當初受邀參加籌備會議的師父蔡雪溪與其他名家皆未入選,畫壇許多藝術家也認為這個結果不公,紛紛投書報章雜誌表達抗議,甚至欲積極籌備「落選展」讓眾多人一睹落選的名家作品。
然而,郭雪湖的作品又為何可以得到評審的青睞?讓我們試著分析:〈松壑飛泉〉一作乍看與傳統水墨畫中描繪的景色無異。畫面分為近、中、遠三景,遠景以高聳山林群繞,山壑間亦有飛瀑留下,以留白營造水氣氤氳。中、近景則有松林長於谷間,潺潺流水於其間流過⋯⋯
且慢,從其中我們還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在構圖上,此作放棄傳統水墨中的「高遠」、「深遠」的多視點構圖,縮短了長寬比之「長」。而山石描繪卻特別表現物體肌理,刻意凸顯物體明暗的效果,呈現出強烈的「寫生」意味,被普遍認為是受評審青睞的主因。
「寫生」的概念是在日本殖民臺灣後所引進的新式美術教育,有別於傳統學習水墨畫的臨摹。當時評審員甚至指出,所有因襲傳統繪畫,毫無創意的、臨摹之作品是難以入選的。由此我們可了解「寫生」這一概念的重要,是搶下入選臺展門票的不二法門之一。至於另外一個不二法門,則是臺展所強調的「地方色」。
於是美術展新成,可為本島文化興隆取資之助。顧本島有天候地理一種特色,美術為環境之反應,亦自存特色固不得言⋯⋯
總督上山滿之進在首屆臺展的開幕會上,對著與會來賓如此說道時,似乎也為臺展日後的走向定了調。如何呈現「本島天候地理之特色」,成了藝術家們共同的課題。如何展現臺灣島上的特色?臺灣的山川風景、人物形象(原住民、客家人、漢人)、民間習俗、傳統信仰,這些極富「臺灣味」的元素,紛紛成為「地方色」的入畫題材。
臺展入選名單公布之後,眾人們關注於東洋畫部的紛紛擾擾,似乎忽略了西洋畫部的捷報。許多臺籍藝術家入選,於此之中,廖繼春以〈靜物〉與〈裸女〉兩幅作品入選,〈靜物〉一作甚至還贏得了特選。無論是水果靜物,或是豐腴的女性身軀,作品中的寫實描繪在在展現了其扎實的技法。
除了廖繼春,先前入選帝展的同學陳澄波也於這次比賽中脫穎而出,他們於東京美校的學弟陳植棋也一同獲得了特選的殊榮。無論對入選的藝術家們或廖繼春個人而言,入選臺展確實是一個肯定,對他們的藝術生涯也是一個好的開始。翌年的帝展中,便可見到這群留日青年藝術家的佳績:廖繼春以描繪老家的作品〈有香蕉樹的庭院〉初登帝展,加上陳澄波與陳植棋的作品紛紛入選,這些藝術家們以臺灣風光入畫,描寫南國景色的作品,也同時引起東京畫壇的注目。
從「臺府展」到「省展」
1945 年,當日本天皇「玉音放送」宣告戰爭結束時,臺灣的藝術家們也如同一般民眾,面對回歸中華民族而感到狂喜。藝術家與許多社會菁英對新政府懷抱著希望與期待,並熱衷參與公共事務。然而,戰後經濟的凋敝與困頓,卻使得畫家們有著壯志難伸的感慨。正當眾藝術家困擾之時,一位音樂家的介入,意外促成了日後的「臺灣省全省美術展覽會」。這個音樂家,就是當時的臺灣省交響樂團團長,也是少將參議的蔡繼焜。
蔡繼焜於一次拜訪楊三郎夫婦的機遇中,聽著楊三郎之妻許玉燕娓娓道來日治時期臺灣藝術的蓬勃發展,大為所動,更認同應該設法恢復「官展」的想法。他向時任臺灣省行政長官的陳儀引薦楊三郎,獲得贊同,賦予楊三郎和郭雪湖「文化諮議」的頭銜,開始籌辦全省美展。
一想到戰後沉寂的畫壇又可恢復生機,楊三郎大為振奮,立刻開始籌備委員會。這些委員們不但沒有支領薪水,甚至還親力親為打點作品徵集與展覽的各種事務。林玉山、陳進、郭雪湖、廖繼春、顏水龍、陳澄波等日治時期從「臺展」、「府展」、「帝展」等官展體系發跡的藝術家們,在省展中也躍升為評審委員,見證了藝壇的更替。
文化認同的新想像與衝突
誰料世事無常,1947 年初,二二八事件震撼全臺,時任省展審查員與嘉義市議會參議員的陳澄波也命喪槍下。同年 10 月的省展仍有三幅風景作品以陳澄波的名義提出,只不過在作者介紹的欄位中,卻只留下了「前任審查員(故)」的字樣。對比同屆展出李石樵的〈建設〉描繪本省、外省共同打拚的精神,讓人不勝唏噓。
儘管歷經政治上的動盪,許多在日治時期受過美術訓練的臺灣人,依然期望運用自我專業來刻畫時代的印記。然而,由於前後兩政權都透過文化治理來鞏固自身政權,臺灣人民原先試著「成為日本人」,後又轉為「成為一個中國人」,讓臺灣人的身心狀態經歷了相當程度的掙扎。在中華民國政府有意去除日本殖民色彩的影響下,許多前輩們背負上「奴」、「毒」的罪名,歷經了二二八事件,社會長期以來各種不公平的現象終究被凸顯了出來,也為日後的藝壇掀起了風波。
新政權的更迭為臺灣帶來大批移民,也帶來了豐富的文化與習俗。於此同時,亦有藝術家如溥心畬、黃君璧、張大千等人先後來臺,為臺灣藝壇注入多元色彩。許多傳統水墨畫家渡海來臺,在當權者「去日本化」的政策下成為中華正統(國畫)的象徵,也維繫著中華民國政權的正當性與合法化。然而,如此巨大的轉變,也為未來「正統國畫」之論爭埋下了種子,與從日治時期以來,以寫生、創新的郭雪湖、林玉山等膠彩畫家,掀起了激烈的辯論。
從過往到現在,各種官辦美術展覽不僅僅是藝術家們發光發熱的舞臺,亦是政府宣揚文化政策的重要媒介,然而展覽會中呈現出來的「美」究竟帶有什麼樣的歷史脈絡,就留給觀者自行想像了。
「一九四○年代的文青其實很潮,咖啡廳聚會、社群取暖,一樣也不少!」
「墾丁大灣沙灘旁的一座女神像,竟是大航海時代流落異鄉的荷蘭公主?」
歷史上短短幾筆紀錄,卻是無數有血有肉的人生。 而那些無名的小人物們,正是堆疊出一整個時代的關鍵。
現在,他們將帶你走進,那些你從不知道卻真實存在的臺灣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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