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名家 李寶春 X 京崑王子 溫宇航
幼而學經並學史,萬里投荒幾至死。絕域生還豈易耳,胡為泯泯止於此?
清初文人徐釚為妻子堂哥寫下墓誌銘收尾的詩詞後,不由得長嘆。那聲嘆息,讓聽者都能感受到他心中有多麼哀痛、悲涼,以及惋惜。
一旁的孫子忍不住詢問:「爺爺,您怎麼如此傷心?」
徐釚沈吟片刻後,開口說道:「好好聽著,我來跟你講一個天才、大才,最終卻不得成材的故事。」
說罷,徐釚寫下墓誌銘的結尾:「吁嗟乎,吳季子!」
狂蕩不羈的天才
徐釚筆下的吳季子,姓名是吳兆騫,字漢槎。
他的祖先擔任過明朝的刑部尚書(相當於今日的司法院院長),父親則是明朝崇禎年間進士,擔任過湖南省永州府推官。
在書香世家成長的吳兆騫,自小就受到完整教育,並跟隨父親遷徙到不同地方欣賞眾多名勝古蹟,於是在九歲,他就寫下數千字篇幅的《膽賦》,並在十歲時,又寫下《京都賦》。
套一句網路用語:「人家九歲就能寫下長篇大論,我九歲的時候都在幹什麼?」可見吳兆騫不只有背景,更有著凡人難以企及的天資。
但常言道:「少年得志大不幸。」
這句俗諺不是單純唱衰,而是相當符合心理學的歸納。要知道天才兒童雖然成就超乎常人,但心態通常還只是個孩子呀。當不成熟的心理,突然收到大量讚譽,又常常暴露在成年人的社交環境中,很容易在心態還不健全時,就因為資訊過載而三觀盡毀。(最好的例子,就是有很多童星,小時候可愛活潑有靈氣,長大之後卻是各種崩壞。)
少年吳兆騫便是如此,在備受讚譽下,很快就造成個性上的缺憾,那就是:狂傲。
根據《今世說》的紀錄,吳兆騫有時看到同學脫下象徵讀書人身分的巾冠(類似今日的帽子),就會偷走,然後直接小便在裡面……
這個腦迴路,有沒有非常死小孩?我都能猜想到,有時同學把帽子一戴,卻被尿液淋個滿頭而哇哇大叫時,吳兆騫一整個笑瘋的嘴臉。
眾人自然不爽吳兆騫的惡整,但重點是,當有人規勸吳兆騫:「年輕人該好自為之。」吳兆騫立刻叫嚷:「安有名士而不簡貴者!」(翻譯:知名人物就該簡傲高貴呀!)
所以少年吳兆騫,逐漸發展出截然不同評價。鄰居同學聽到他名字,那是滿滿的厭惡。但是許多文壇前輩卻相當看好這位後生晚輩,例如被譽為明末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吳偉業,就評價吳兆騫是「江左三鳳凰」之一。注意!江左三大家評價他人是江左三鳳凰,其中隱藏含意大概就是:「年輕人,好好努力,未來文壇領袖的位置就是你的!」
但這句告誡,吳兆騫自然沒放在心上,繼續過著談論風生、酒闌燭跋的暢快歲月,然後準備下一個要鴻圖大展的目標:科舉。
被弊案重挫的人生
科舉自隋朝被創設,隨著歷代發展,已經成為讀書人謀取官職的最主要途徑。
在古代,醉心於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那會被大眾唾棄!正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讀書是為了求學問嗎?錯!考取科舉功名、謀取一官半職,那才是正經讀書人唯一該做的事。
於是吳兆騫參與清朝順治 14 年的科舉(按天干地支紀年法,這一屆科考又被稱為「丁酉科」),然後不出意外地考取舉人資格……也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
科舉共分三關,第一關是在各地方省份舉行的「鄉試」,通過的考生將被授予「舉人」身分,並參加接下來的會試與殿試。
想不到當年的科舉在鄉試環節就出問題!首先是相當於今日首都等級的順天府考場,主考官被爆出收受賄賂,經察明屬實後,順治皇帝震怒,下令處斬受賄官員,並將涉嫌賄賂的人流放到東北地區的寧古塔。
京師重地才剛出事,位於今日南京的江寧府所舉辦的江南鄉試也被人舉報!說是主考官方猶,因同姓情誼而錄取官員方拱乾的兒子為舉人。順治皇帝自然火冒三丈,下令先前考試結果作廢,必須重考。
重考當天,為防止舞弊,考場警衛居然全副武裝,配戴黃銅棍或是腰刀,搞得像是發現考生作弊就準備當場斃命一樣。考生們無不震懼失措,吳兆騫更是戰慄到無法握筆,甚至一度棄筆怨嘆︰「就以我吳兆騫才學,有必要為了區區一個舉人功名去行賄嗎!」最後,不知是壓力過大而發揮失常,還是心懷憤慨而有意搞破壞,吳兆騫沒有寫完試題就繳卷離去。
據《石鼓齋雜錄》的記載,後來經過調查,吳兆騫並沒有涉嫌作弊……但是!對,重點是但是,吳兆騫沒寫完就繳卷,那就是藐視朝廷法度!所以被判處革去功名,還要流徙寧古塔!
如果大家覺得:「有這麼嚴重嗎?」後世史學家會這麼感嘆:「吳兆騫只是時代下的待罪羔羊。」
要知道清朝當年以少數民族身分征服龐大的明帝國以及為數眾多的漢人時,南方讀書人的抵抗尤為激烈,這其中的經典代表就是錢謙益,先是擔任南明政權的官員抵抗清朝,後來即便投降,私底下仍叫曾經的學生鄭成功繼續抗清。
所以清朝政府對於漢族讀書人那是剿撫相待。撫的部分,就是延續科舉制度,並且重視儒學;剿的部分,則是利用各種機會打壓知識分子,例如丁酉科場弊案,就是朝廷整頓異議人士並在讀書人心中立威的趁機行事。
重點是,有沒有注意到我說過吳兆騫的父親曾經是什麼身分?明朝官員,而且後來還為南明政權效力!家長曾經違抗朝廷,吳兆騫又給人不服權威的叛逆形象,不整你還整誰?
於是,本該是眾人眼中明日之星的吳兆騫,因為被革去功名,如沒意外,自此仕途無望,而他即將要去的寧古塔,大家從一位送行文人的餞別詩句:「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應該能明白……何止是悲慘?簡直就是生人勿近的人間煉獄!
抑才貶能下的幸與不幸
寧古塔並不是一座塔,而是大約今日黑龍江省東部至俄羅斯遠東地區南部一帶。該地位於清帝國的極北之地,因此氣溫極低,而且因為靠海,導致降雨量頗大,吳兆騫在家書就提到:
寧古寒苦天下所無,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風如雷鳴電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陰雨接連,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盡凍。雪才到地即成堅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如此不毛之地,外加待罪之身會被針對的待遇,導致同樣被流放的方拱乾表示:「人說黃泉路,若到了寧古塔,便有十個黃泉也不怕了!」
不知道大家讀國文課本的古文,有沒有發現一個狀況:「會寫文章的文人,往往生活過很慘。」
像是蘇東坡的《赤壁賦》,貶官時寫的;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貶官時寫的;屈原的《漁父》、《九歌》、《離騷》……通通都是貶官時寫的。
是因為文人很賤骨頭,越慘才越會寫文章嗎?當然,人在逆境中,更容易反思人事物,但還記得我們前面提到古代讀書目的是什麼?答案是:做官。如果官運亨通,光處理日常政務以及打點官場交際圈都要花掉大把時間,哪有閒暇功夫搞文學創作?所以被貶謫的文人,往往才有時間進行創作。
到了不毛之地的吳兆騫,雖然常與自然環境奮戰,但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面對惡劣但同時從未見過的北國風光,吳兆騫常以詩文抒發他心中的感慨,例如《混同江》的:「混同江水白山來,千里奔流晝夜雷。襟帶北庭穿磧下,動搖東極蹴天回。」又比如《長白山》的:「長白雄東北,嵯峨俯塞州。迥臨滄海曙,獨峙大荒秋。」
壯闊的用詞,不只呈現大自然的雄偉,同時深深震撼讀者的內心。以至於後來《四庫全書總目》評價︰「兆騫詩天賦特高,風骨遒上。」
另外,吳兆騫的詩文,還成為後世研究寧古塔地區人文風情及自然環境的重要參考依據。或許我們可以說——若無寧古塔,吳兆騫難成大器;若無吳兆騫,世人難明寧古塔。
貴人相助的溫情救援
雖然我前面提到吳兆騫在寧古塔被激發出大量的創作,並且隨著老婆與妹妹離鄉到身旁相陪,以及他透過教書提高收入,日子算是漸趨好轉......但是!對,重點又是這個但是,他可沒在不毛之地度過終身!他寫下求救信,嘗試寄給同學兼好友顧貞觀,而顧貞觀在多年後才收到信件,裡面寫著:「塞外苦寒,四時冰雪。鳴鏑呼風,哀笳帶血。一身飄寄,雙鬢漸星。婦復多病,一男兩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煢然在堂,迢遞關河,歸省無日……」透露吳兆騫多麼渴望回歸故鄉。
其實顧貞觀這些年,一直為朋友奔走救援,卻總是徒勞無功,他只能繼續努力救援,同時回信,寫下對朋友滿滿的思念:「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皇天不負苦心人,顧貞觀這些年來交了新朋友,其中一位看到他給吳兆騫的回信而深受感動,決定出手相助,這人的名字叫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有什麼能力能救人於水火呢?
第一個原因:他是皇帝的侍衛,可以直接向權力核心求情。但皇帝身旁的侍衛眾多,納蘭性德又該如何引起皇帝注意呢?這就要靠第二個原因:他爸爸是深得康熙皇帝信任並權傾朝野的重臣——納蘭明珠,所以他有足夠的背景說動皇帝。
當然就算納蘭性德背景很硬,他也不能無腦地直接衝去請皇帝赦免罪人,否則皇帝搞不好還會懷疑納蘭家習慣透過暗線操作去收買人心。
所以納蘭性德想到一個方法,就是趁皇帝派遣使者例行性祭拜長白山時,讓吳兆騫創作歌詠長白山的《長白山賦》並交給使者,當使者將文章呈現給康熙,他是越讀越驚豔:「真是好文章!誰寫出來的?」
納蘭性德這時才趁機為吳兆騫求情,使康熙下令:「以前就有被流放者被赦免,那就按前例赦免吳兆騫吧。」
終於,歷經二十三年,吳兆騫終於得以結束流放歲月。當他再見到那些鼎力相助的朋友,還有日思夜想的母親,他不禁激動落淚。
納蘭性德好人做到底,還聘請吳兆騫擔任弟弟的教師,這讓他有了還不錯的收入,一切看似苦盡甘來,卻沒想到,吳兆騫在一次旅遊中,因為不適應氣候得急病過世,此時他才回鄉三年多......
新生的吳兆騫
看完吳兆騫的人生際遇,我突然發現他跟一個歷史名人極其相似,那就是明朝才子唐伯虎(本名唐寅)。唐伯虎一樣是天才,少年時期也相當狂傲,曾經跳進孔廟跟朋友一起打水仗。後來參加科舉考試,先是獲得鄉試第一名,結果卻陷入到科場弊案而被革去功名。這使他後半輩子與官場無緣,最終只能投入到藝術中,靠賣畫維生。
但在活著的當下,他們是現實的失敗者,同時也對自己慘澹的人生心有不甘。
現在許多人想到唐伯虎,大多對他有著挺歡樂的印象。無論是傳統戲曲《三笑姻緣》,還是在電視台重播不知多少遍的《唐伯虎點秋香》,戲曲雖然魔改唐伯虎的人生(畢竟真實歷史中,唐伯虎可沒有八個老婆外加一個秋香),卻也讓後人有機會認識這位明朝才子。
吳兆騫的人生雖無法重來,但或許在戲曲的世界中,我輩後人不只能還他一個公道,還能讓這位不得志的才子煥發別樣的色彩。當然面對既成的事實,這似乎於事無補,但是起碼在藝術的世界,吳兆騫將不再慘澹,而能重獲新生。
- 清・徐釚,《孝廉吳兆騫墓誌銘》。
- 清・王晫,《今世說》。
- 民國・清史館,《清史稿》,卷 484。
- 清・吳兆騫,《秋笳集》。
臺中場:2024/12/28(六)-12/29(日) 14:30 臺中國家歌劇院
演出單位:台北新劇團
主辦單位:財團法人辜公亮文教基金會
人生在世最難能可貴的,莫過有個心神相守,患難與共的摯友。這是發生在清初三位著名文人身上的故事,人稱「江左鳳凰」的才子吳兆騫;寫下經世〈金縷曲〉的江南才子顧貞觀,以及清代第一詞人納蘭性德,這三位便是這樣的至交,歷經多少磨難,他們的友情該如何面對人性的考驗?
大型新編京劇《知己》改編自北京人藝一級編劇家郭啟宏同名話劇原著,是李寶春首度嘗試以京崑合鳴形式編創的作品,2013年首演於臺北【新舞台】,爾後在兩岸巡迴熱演二十餘場,獲得廣泛的討論和肯定。為了凸顯戲曲演出效果,以崑曲水磨調描摹顧貞觀儒生的耿介正直;以皮黃的渲染力表現吳兆騫孤傲與卑懦的反差,藉由不同劇種的表演技法來區隔人物性格及其轉變。
你有知己嗎?來看《知己》,尋找知己,探討誰是知己,或者,感悟逐夢不要錯過身邊看似不起眼的小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