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是一種原始的藝術形式,自個體肉身的、性的經驗出發,無須語言和知識介入。當我們關照內在、自然地舞蹈,真實的感覺得以流露,而身體與心靈將由限制中得到解放,自由將隨動作綻放。但若人已不在,舞蹈又能留下什麼?
舞臺上,身穿一襲深色連身長裙的女舞者,順時針不停地旋轉著。她的手像是要抓握住空中的什麼,充滿爆發力地向上伸去,卻似徒勞,隨著低沉的琴音而鬆弛下來。當觀眾以為動作將要停止,她的右手又乘著飄揚的裙襬,帶動下一輪的旋轉。右腳、左腳、右腳……一步接著一步。最終,她總共轉了十分鐘才停止。
這是 1989 年,林懷民自「天安門」那一夜的衝擊,構思、凝鍊而成的舞作《輓歌》,以最直觀的轉圈動作,搭配李斯特《葬禮進行曲》(Funérailles)哀戚、悲痛的鋼琴聲,呼應事件引發的天旋地轉之感。對於這段演出,我們或許會好奇兩個問題:舞者如何在漫長的旋轉中不因暈眩而停止?這位舞者究竟是誰?
↑↑↑《輓歌》中持續旋轉不歇的舞者,究竟是何人?↑↑↑
外放又俐落的白衣舞者
女學生望著窗外流轉的街景,玻璃上反射出身旁人模糊的臉龐,她心中有著興奮,卻也有無措。1975 年,行駛於承德路上的計程車內坐著的,是大學三年級的羅曼菲,以及臺大外文系客座教授楊牧。
1955年,羅曼菲出生於宜蘭,是家中備受寵愛的么女。她曾在小學階段短暫學習舞蹈,直到考進臺大外文系後,才因緣際會加入劉鳳學的新古典舞團教室。羅曼菲擁有高挑纖細的身材,加上流暢、舒展的動作表現,以及自然流露的情感,完全是個天生舞者。
重拾興趣的羅曼菲,經常沉溺於舞蹈以致蹺掉外文系的課堂,其中也包含楊牧講授的「莎士比亞」。但是,楊牧並未因為羅曼菲的缺席而不諒解,反倒看見她放縱的行為底下,是內心深處對舞蹈的嚮往。「你將來一定會成為舞蹈家」,楊牧對羅曼菲說。在客座期間結束之前,楊牧甚至連絡了好友──剛創立雲門舞集(1973年)不久的林懷民,並且親自帶著羅曼菲搭車前往雲門的舞蹈教室,牽起了羅曼菲與林懷民的緣分。
不過,狹小、苦悶的教室,留不住年少躁動的羅曼菲。對她而言,跳舞僅僅為了快樂而非志業。因此她在玩樂與工作之間兜轉,直到 1979 年林懷民開口邀請,才正式加入雲門。這位亮眼的舞者,從舞臺背景中、舉火把的群舞者做起,26 歲那年即在舞作《白蛇傳》中演出白蛇一角。
《白蛇傳》在現代舞「葛蘭姆技巧」(Graham technique)的基礎上,融合中國古典舞的身段,展開白蛇、青蛇、許仙、法海四位角色之間的情愛糾葛。羅曼菲創造了專屬於己的白蛇形象:在舞臺上,只要召喚出真實的感受、本能地盡情揮灑,她就是「爆發力強,外放又俐落的白蛇。」即使在演出中,膝蓋的新舊傷齊發,痛楚也能轉化成為愛許仙而不得的悔怨,倚仗著一股衝勁還是能走完巡演。
此次舞出白蛇一角,雖成就了羅曼菲個人的里程碑,帶來自信及新的體悟,但休養期間的波折與不安,仍促使她再次離開雲門、出走美國。
持續的迴旋:從紐約曼哈頓到《輓歌》
大大小小的內外傷,是烙印在每位舞者身上的記憶。哪時硬撐著疲累而拉傷肌肉,哪時過於輕忽而扭傷了關節,又或是長久失衡地運用肢體而累積的病痛,身體都知道。但在紐約的一場甄試中,羅曼菲看著周圍同樣滿懷熱情、昂首挺立的競爭者們,竟暫時忘卻了挫折和痛苦,決心投入新穎的挑戰。
再度抵達美國的羅曼菲意外通過甄選,加入俄國男演員尤.伯連納(Yul Brynner)主演的百老匯歌舞劇《國王與我》。但巡演中逍遙的生活並未滿足她,「很多人其實都沒有離開這裡,去追尋理想的勇氣。」她才發現,自己渴望成為一位專業舞者。合約結束後,她開始尋求各種身體訓練課程,並在曼哈頓 SoHo 區結識各界藝術家,大量觀賞各種藝術展演,逐漸調整自己與身體的相處方式以及心態。
「俊明,我是曼菲老師。我知道你睡過頭了,你不要緊張,你現在起來沖個澡,沖一杯咖啡,喝完再來學校上課。」這是羅曼菲與學生布拉瑞揚(漢名郭俊明)的通話內容。1985 年,在美國充電後的羅曼菲,回到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任教。與一般師生關係不同,待學生如弟妹的羅曼菲,十分受到學生青睞;而愛才的她,也總是全力招攬、照顧具有潛質的學生。
教學之外,將屆 40 歲的羅曼菲與雲門初代舞者吳素君、鄭淑姬、葉台竹,共同創立舞團「臺北越界」,邀請來自各地的編舞家、偕同各種藝術形式,為 40 歲的舞者找尋舞蹈生命延續的可能性;1999 年,她應林懷民邀請擔任雲門 2 的藝術總監,欲將舞蹈演出與臺灣在地連結,創造了編舞、跳舞的平臺,培養許多年輕舞者,如布拉瑞揚、伍國柱、周書毅、黃翊、劉奕伶等人。
在這段期間,林懷民正以學運領袖柴玲的一段錄音,構想一部舞蹈作品──《今天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八日下午四時……》,也即後來的《輓歌》。正巧此時雲門休團中,因此希望羅曼菲推薦適合的舞者人選。「我可以呀!」即使事務繁忙,羅曼菲也毫不猶豫地接下這個任務。
剛開始練習時,旋轉約兩分鐘,羅曼菲就會暈眩、噁心,不得不停下腳步稍歇。如何持續地轉呢?隨著年歲與心態的成長,羅曼菲知道,已經不能像二十多歲時那樣,欲求突破、超越極限。她重新感受每一個腳步帶來的重心變換,漸漸地融合動能與音樂的韻律,才能更接近身體的極限,並且將能量存留。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以,可是我知道我可以。而且我真的做到了。」正是天分與這份自在,舞臺上旋轉的她,才會令觀眾難以忘懷。《輓歌》也因此成為羅曼菲最為人所知的一段獨舞。不過,一次次熟練轉圈技巧後的她,心境並不「空」。每一次的演出,乃至於每一個擺頭,都是全新的挑戰,需要全神貫注,回到當下與自身,片刻不得疏忽。
穿梭舞者、編舞者、教學者等身分之間,羅曼菲的人生至此看似趨於穩定,並且一如既往地充實。然而順遂的生活未能維持。2001 年,她罹患了肺腺癌。
當死亡逼近:生命的《蘆葦地帶》
羅大佑的歌曲《舞女》如此唱道:
序幕已拉開的時候/
準備已就緒的你/
舞者的演出是沒有角色的故事/
就迎面而起/
生命就如此的展開/
就如同肢體已說明白。
2002 年初,《蘆葦地帶》首演的大幕升起,昏暗的舞臺上,有一發著亮光的電腦螢幕,照映一片蘆葦花叢。羅曼菲的肢體語言依舊動人,她移動輕盈而雙腿卻又踏實,目光跟著手臂往遠方延展,一留頭一迴旋、身軀站定,緩緩走向電腦。依依不捨的眼神,像是懷念儲存在電腦裡的回憶,又似謝幕時對舞臺的眷戀,全都在道別中隱入布幕之後。
由羅曼菲編創的《蘆葦地帶》,其標題呼應恩師楊牧寫於 1977 年的同名詩作。舞作原先定名為《青春之歌》,卻因創作過程橫跨羅曼菲罹癌與化療的時期,在那段時間的思考後,她選擇將人生多個階段納入作品中,而成《蘆葦地帶》。
↑↑↑《青春之歌》\《蘆葦地帶》演出↑↑↑
病來得太快了。在一次檢查中,面前的醫生告知這個噩耗,她對醫生的表情毫無印象,只感覺自己的心跳異常地快,血液流經耳邊、嗡嗡地響,她試圖放慢呼吸,確認這不是幻聽。在治療過程中,一向開朗大方的羅曼菲,也必須直面死亡。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發生這個事?」從一開始的徬徨、否認,轉變為沉重的哀傷、矛盾糾結與不捨,直到遵照醫囑、注重養生,回歸日常生活後,羅曼菲才逐漸釋懷、坦然。
《蘆葦地帶》中,三組男女舞者分別演繹人生的青年、中年、老年階段,人們之間的緣分流動,遇見的愛戀糾葛、悲歡離合。對羅曼菲來說,這是處於人世間,最深刻的體驗。舞作並未明言死亡這個主題,而是聚焦人與人之間聚散、生離死別後,留下的是什麼?
正如同與她密不可分的《輓歌》所揭示:舞蹈與死亡成就了羅曼菲的生命。回到編舞的工作時,羅曼菲意識到,隨生命流轉,不論是兒時奔跑的蘭陽橋下,或到了美國、世界各地,或是成人後定居的外雙溪畔,生於水岸的蘆葦總是在場,在它生長的地方,也在她的記憶裡。人情與世事,最終都需要依靠記憶才能延續下去。
正值年少時,夏季的蘆葦看起來潔白純粹,就如她對人世、對舞蹈的執著;走過浮躁的青春後,踏著穩定的步伐,望向流水旁的蘆葦,那是堅韌;不得不正視死亡之時,舞蹈為她帶來安謐,而蘆葦始終平靜。羅曼菲繁盛的生命力,誕生於有限的人生與舞蹈的本能,兩者矛盾碰撞、擦出璀璨的光。若能讓她繼續表演和編舞,幸福或許就像十年後同樣思考「緣分」的歌手安溥,在《如何》中喃喃吟唱:「而我,不停的、無悔的,與你的、總有的。」
未竟的排練:《胭脂扣》與其後
那是一個寒冷的上午
在離開城市不遠的
蘆葦地帶,我站在風中
想像你正穿過人羣——
竟感覺我十分歡喜
這種等待,然而我對自己說
這次風中的等待將是風中
最後的等待
——楊牧《蘆葦地帶》
2005 年,癌細胞已擴散至腦部,在醫院接受治療的羅曼菲,有時哀傷、有時靜默,但只要談到舞蹈和學生,她總能滔滔不絕:「怎麼去公演」、「要帶舞團去哪裡」、「我希望舞臺這樣……」、「我希望她這樣跳……」。那年冬天,病床上的羅曼菲要求前往劇場,親自參與舞作《胭脂扣》的排練。
面對自身的死亡,羅曼菲雖坦然,但無法繼續跳舞仍不甘。某天,學生、好友、舞團應她的心願,租借中山堂的劇院,在醫護人員與救護車於旁待命的情況下,讓羅曼菲到場「看排」。長板凳上的羅曼菲,身旁是老師林懷民。她專注地感受音樂家王心心的演出,雖然只見羅曼菲消瘦的背影,但她的心靈或已隨之翩翩起舞。醫生說,那是她進醫院後,看起來最快樂、精神最好的一天。
2006 年初,這位舞蹈家最終因病而停下了迴旋。生前活潑樂觀的她,不止於天賦異稟,勤奮執著的學習,也讓她受到許多前輩、同輩貴人的指引,終能在舞蹈中找到自己存在的定位,更不遺餘力地為後輩舞者提供支持。就像舞作《蘆葦地帶》所探討的,有些記憶深刻、有些早已淡去,但人走後,留下的就只是記憶。而她充滿生命力的舞姿,將如河岸邊的蘆葦一般,穿越時與地、生與死,長存於觀眾心中。
摯愛的人之死,向我們揭露這人是多麼獨特、多麼獨一無二,這人變得如世界一般廣袤,世界因此人已然不在而傷心滅絕,而世界曾因此人存在而全然存在。——西蒙.波娃《Une mort très dou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