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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古蹟裡跳舞,以身體描摹歷史的斑駁──專訪 HORSE 驫舞劇場

2022-09-20
驫舞劇場的舞蹈家,以《自由步》為概念,開啟在全臺各地的古蹟中跳舞的「與百年相遇的美好」計劃

在一般人眼中,古蹟是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歷史建物,背後承載著數百年的歲月,無數人物在此駐足、生活、離去,只留建築本身見證了往日的風華。對很多人來說,古蹟美麗、懷舊、肅穆、沉靜,卻總存在些距離感。

但,這位編舞家可不這麼認為,「沒有人去看這些古蹟,不是很可惜嗎?」驫舞劇場的編舞家蘇威嘉認為,很多人習慣把不熟悉的事物想得太困難,大多數人認為古蹟和自己有距離感,但其實古蹟本質上承載著我們的過去,是我們文化的一部份;就好像有些人會覺得跳舞很難,事實上舞蹈也可以只是單純地運用自己的肌肉恣意擺動。

身兼舞者與編舞家的蘇威嘉結合這兩個概念,與台灣電力公司合作「與百年相遇的美好」計劃,以作品《自由步》的概念,在全臺各地 16 個由台電維護管理的歷史景點與古蹟進行演出及影像創作,另以工作坊的形式帶領民眾進入舞蹈世界。

透過現場演出、影像創作和舞蹈工作坊三者互相配合,不僅串連起台電在全臺的重要文化資產,也呈現出獨特的文化轉譯,拉近觀眾與舞蹈、歷史的距離。
 

以自然為舞台:用最簡單的肢體,說最單純的故事

 談起《自由步》的發想起源,蘇威嘉說,故事開頭是 2013 年,他開啟了這個長達十年的計劃,與不同的舞者合作,以如同雕塑的創作方式,細密刻畫每位舞者的形體。而故事的轉折發生在 2016 年──
 
當時,蘇威嘉參與了國家兩廳院駐館藝術家計劃,在撰寫計劃時,他對自己提了一個問題:「若要創作,我為什麼要特地來這裡駐館?」他透過反覆自我詰問,釐清自己的初衷,「能不能藉由駐館的過程,把表演的元素抽出,推廣給民眾,讓大家走進國家藝術殿堂時不要覺得太辛苦?」
 
懷抱著「讓藝術走向民眾及戶外」的理念,蘇威嘉說:「當時我想做一個作品,走出劇場,帶到戶外,只要一個舞台、一盞燈,一個舞者就足夠。」他強調,「這個表演可以四處移動,以臺灣各地最美的風景為舞台,可以去車站、上山下海,觀眾拿起手機隨便一拍都覺得很美……這樣就成功了。」
 
於是,他在2019年創作了《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在兩廳院周遭的戶外空間完成演出。有了這次經驗,蘇威嘉宛如放下定錨,開啟更多新嘗試。而在某次因緣際會下,他和台灣電力公司接洽,共同合作「與百年相遇的美好」計畫,開啟了與古蹟對話的契機。
 
蘇威嘉分享,這次計劃將在「觀眾可以前往的古蹟」為舞台,進行現場演出。例如今年九月,他們就在金瓜石進行了舞蹈表演。
 
金瓜石地區過去曾以金石開採而繁盛,日治時期在此開採大量的金礦與銅礦,因而留下許多特有的建築形式、文化風俗與地景樣貌,如金瓜石神社、太子賓館、十三層遺址停車場等,這些地點目前都由台電負責管理,並進行修復。
 
本次「與百年相遇的美好」將於這些地方進行現場演出,現場除了有美麗的戶外風景、燈光變化與舞者身體姿態外,將配合專業文化資產導覽員的介紹,以舞蹈與文化觀光帶給觀眾不同以往的限地演出製作,作為公共藝術的嶄新突破。

 

蘇威嘉分享這次與台電合作的「與百年相遇的美好」計劃

關於《自由步》的概念,蘇威嘉說,回推到十多年前,他曾於 2008 到 2013 年間往返於臺灣與美國間工作。當時,他與另一位編舞家兼舞者陳武康,一起加入了「Ballet Tech」舞團,與美國編舞家艾略特.費爾德(Eliot Feld)工作。
 
蘇威嘉記得,有一次,他看到 Eliot 和陳武康在排舞,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只記得那天天氣很冷,陳武康跳得滿頭大汗,身體很熱,在動作之間還看得見由熱能轉化而成的霧氣。在毫無線索、不知道舞作內容的情況下,他看著看著就哭了。「以前我沒有過這種經驗,好像不需要多講,只要舞者好好把身體刻畫得很精湛,精湛到沒有破綻,觀眾會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賦予詮釋,那個狀態似乎才是最動人的藝術。」
 
蘇威嘉說,他的作品不談大道理,純粹從身體出發,舞者在不同指令元素的限制下,發展出無限而精緻的軌跡、形狀、質地……就足以觸動靈魂。
  
他的編創,也會因應不同場地的特色而有所變化。例如,這次計劃要在金瓜石神社表演,在前往神社的路上,要走過三百多階台階才能抵達,他笑說自己第一次爬上去時覺得很累,便想舞者不一定要在最高處才能表演,而是在爬階梯的過程,表演就在發生,觀眾可以跟著舞者的速度時而放慢、時而休息,不知不覺便爬到了神社。
 

金瓜石神社,於 1898 年建成,後因戰爭損毀。戰後由台電負責修復與保存(Source: weichen_khCC BY-NC-ND 2.0

在大眾無法進入的古蹟建物裡,以身體寫詩

 然而,不是所有古蹟都可以隨意進出,更多時候這些建築都在修復與保存,於是在「觀眾無法進入的古蹟」,驫舞劇場便進行舞蹈影像拍攝,讓觀眾彷彿和舞者一同親臨現場。
 
蘇威嘉帶著舞者走進高雄烏樹林製鹽株式會社辦公室、新北市桂山發電廠、新北市粗坑發電廠、雲林林內濁水發電所、花蓮台電公司東部發電廠舊宿舍、臺東東興水力發電廠……等六處歷史建築物內,優秀的舞蹈家方妤婷、陳珮榕、吳承恩以身體為空間創造出詩意的想像與連結;而影像創作者陳冠宇和陳韋勝,則以動態影像為歷史建築與當代舞蹈,拉出不同的維度思考。
 
「這些古蹟建築都很有看頭,但都沒有開放給一般民眾參觀。」蘇威嘉分享實際進到古蹟裡拍攝的感受,「很像是在裡面寫生,只是我們不是用畫筆,而是用身體和影像紀錄。影像導演框出一個他覺得這空間裡值得留下的鏡頭,我在框框裡決定舞者要在裡面做什麼。」
 
由於影像創作不只是紀錄舞步,當中也有影像創作者對於古蹟不同的切入觀點,兩者也需要溝通磨合,找出最好的呈現方式。蘇威嘉說:「有時我先丟出一些線索,導演再看用什麼視角紀錄下來,很像彼此拋接球、玩樂的過程。我們的本意都是讓觀眾可以看古蹟美妙那一面,除了靜謐的畫面,同時也有動態的肢體,把美妙的事情用那個框框留住,讓人不知不覺地想看久一點。」
 
例如,有些空間他只取一個很窄的門縫,讓舞者在其間以不同的速度來回舞動;有些空間只做手部動作,細膩呈現肌肉延展的質地;有時光影正巧形成獨特的形狀,就在光影間穿梭、移動。他不說故事,而是在空間中誘發觀者不同的想像,搭配舞者細膩的肢體動作,自然地就會讓人感受到古蹟的魅力。
 
「我很喜歡國外有種類型的影片,只拍一團壁爐裡燃燒的火,拍了二十四小時,看著看著就感到平靜。它不緊湊,有時你可能會分神,但一抬起頭,那美妙的感受永遠都在。」蘇威嘉的舞蹈紀錄片,就是想呈現這樣寧靜、陪伴的氛圍,
 
蘇威嘉相信,舞者呈現出的畫面本身,就是對古蹟最好的詮釋,「重點不在我如何說古蹟背後的故事,那些資料早在網路上,但沒人查。我們要做的只是讓觀眾對這地方產生好奇和感受,自然會想深入認識。」
 
他認為,舞蹈本身就是最佳的文化轉譯,不一定需要實際說故事,有時去到一個地方,空間本身的斑駁感就已經說了很多話,講太多反而沒感覺。
 
日前驫舞劇場曾受國際藝術島之邀,在馬祖的梅石軍官特約茶室演出,當一個身著紅舞衣的女舞者在裡面略帶哀傷的舞動,不需要多說什麼,便能觸動觀眾,引發思考,進而去探究歷史。「就好像看表演不一定要先看節目單,人們是先被作品的本質勾到,進而想要深入了解。」蘇威嘉強調,看到作品當下的感動不會騙人,與其長篇大論,不如直接在這裡跳一支舞,傳遞的情緒可能會更加深層。
 

今年 2 月,驫舞劇場的舞者方妤婷,在修復完成馬祖梅石軍官特約茶室帶來獨舞演出「微光。身影」

以逆向工程,推廣《自由步》元素無上限

 除了觀賞演出與影像,驫舞劇場也開設好幾場舞蹈工作坊,邀請觀眾實際體驗舞動肢體的感覺。蘇威嘉將《自由步》中的元素提煉出來,成為幾種練習方式,並把難易度調低,讓參與者可以很快進入律動中,發現原來身體還有各種可能,舞蹈不應該設限,從十六歲到九十九歲都可以參與其中。
 
蘇威嘉說,這種把程式精鍊、去掉過多的手法及調味的「逆向工程」,他在兩廳院駐館時期便已開始發展。透過幾次工坊的觀察,蘇威嘉發現一般人只要能全心全意投入就能創造很美的畫面,有時甚至會發現,樂齡朋友的擺動比職業舞者還好看。「有時你看著那些滿頭白髮的民眾,在舞者的帶領下,手卻可以刻畫得這麼細膩,加上他本身的生命經驗,讓他舞動得很自在……你在一旁會深深地被感動。」
 
他說,不同的年紀有不同的可能,好好練習控制自己身體,不是只有最專業、頂尖的舞者才能做到。透過工作坊,他把這份舞動的自由傳遞出去,希望有機會觸及更多人,學習如何運用自己的肢體。
 
蘇威嘉表示,他一直都想在《自由步》十周年時將其系統化,剛好因為近期身體不適,一度被急救住院,這個生命轉折更加速了這個念頭。未來,他希望《自由步》可以成為一本書、一套歷程分享,綜合一路以來的工作方式,使其成為一套共有資產,更多人都能學習他在舞蹈過程中的體悟,讓被舞蹈感動的情緒不僅止於一場演出,隨著表演謝幕就終結,而是能延續與傳承。
 

驫舞劇場的舞者們,自由地運用身體各處的肌肉,延伸、擺動……舞出自我
蘇威嘉親自指導舞者,如何擺動肢體

舞者:「在感性與理性間,真實而自由地展現自己。」

 這次和蘇威嘉合作的舞者之一陳珮榕說,過往在排練室或劇場裡表演時,編舞者常會用一些形容詞引導她的動作,像是「手畫過天空的軌跡,像一朵雲。」在室內練舞時只能依賴想像,而這次到戶外表演,真的能在那開闊的場景中感受到編舞者要傳達的意象,她說:「跟在劇院舞台上表演很不一樣,特別能融入其中。」
 
陳珮榕表示,從小學舞時,老師經常要她在台上笑,自己時常不是發自內心的感到開心。而在與驫舞劇場的合作過程中,她很能接受自己當下的情緒狀態,真實地用身體表現痛苦或愉悅,她認為這也是合作之中最珍貴之處。
 
另一位舞者方妤婷則表示,在戶外表演的確更能融入環境之中,但卻又不能因太過投入而放掉了在排練場中訓練出來的技巧。她說,編舞者常告訴他們,舞者要同時有兩條調音軌,一軌控制情緒,一軌控制理性,該如何同時調整這兩軌,很困難,但也值得練習。
 
方妤婷說,和驫舞劇場工作最讓她珍惜的地方在於,編舞者觀察的不只是身體,也會觀察舞者的心裡感受,了解她這個動作做起來是否舒服,能不能達到身心平衡?……在這裡,她能找到平衡身心的舞動方式,而不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執行動作的機器人。
 
兩位舞者透過這次計劃,前往全臺不同的古蹟舞蹈,她們也不禁感嘆,這些建物竟然經歷上百年還能有如此良好的景況,「裡面有些機具甚至還在運作!」當然,兩人在過程中也吃了不少苦頭,由於部分古蹟建設在山林中,蚊蟲的侵擾時常令她們崩潰。有時,蘇威嘉會希望舞者可以進到一些刁鑽的場地,比如一些大型機具間的空隙,甚至是希望舞者爬上一面牆,「這個過程其實滿難的,但實際做完後,也很有成就感。」陳珮榕分享道。
 

驫舞劇場的舞者陳珮榕和方妤婷,分享了這次到各個古蹟中跳舞的感悟

讓藝術在島嶼上紮根

 這一系列的演出、舞蹈影像及工作坊,將於九月陸續開始。透過當代舞蹈結合開啟建築、工業與歷史的跨領域交流,激盪出臺灣藝術更多元的想像。
 
每年九月的第三個周末訂為「古蹟日」,最初是由 1984 年法國文化部所發起,緣於 1982 年法國頒佈《地方文化分權法》,這項重要的文化政策明確規範︰「保護文化遺產的責任不單只是國家,從各級政府、協會組織,到每位國民都有責任和義務要保護和熱愛自己的文化遺產。」
 
臺灣在 2001 年開始響應古蹟日活動,希望透過更多元的展演方式,讓民眾親近各地的古蹟建築。而這次蘇威嘉與驫舞劇場的舞者們投入的計劃,不僅為這些歷史建築創造新動能,也開啟了民眾身體的各種潛能,在歷史建築的存在與身體的對話中,召喚建構出更多未來的可能性。
 
蘇威嘉期待,在未來,舞蹈的門檻可以越來越低,而不是只有少部分人可以參與,每個人都應該好好認識自己的身體;而舞蹈這門藝術,也能透過與不同領域的對話,共振出新的方向。
 

 

與百年相遇的美好

《自由步──一盞燈的景身》演出 + 舞蹈影像展
 
影像導演陳冠宇、陳韋勝與編舞者蘇威嘉合作進行舞蹈影像拍攝計畫,結合台電歷史遺址與自由步系列舞蹈創作,以影像的形式留存台電在工業進展中的歷程中,並與當代舞蹈結合開啟建築、工業、人文與藝術的跨領域交流和激盪。

時間:9 月 24 日(六)17:00-21:00
地點:臺灣電力株式會社社長宿舍(臺北市中正區延平南路 119 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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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資訊
採訪撰文 蕭紫菡
攝影 陳筱勻
刊登日期 2022-09-20

文章分類 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