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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留在被侵略的城市裡,履行她的職責──俄羅斯佔領下的烏克蘭人

2024-01-08
烏克蘭在赫爾松擊退俄羅斯佔領軍後,舉辦慶祝儀式(Source: President Of Ukraine / CC0 1.0 DE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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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厚的黑煙飄在這區上空。這座位在利西昌斯克地區的烏克蘭煉油廠,被俄羅斯轟炸後已經連燒了好幾天。如畫的油菜花田圍繞著煉油廠,這是烏克蘭農業力量的象徵,因為入侵而受影響,使世界糧食的價格上升。煉油廠的大火至完全燒毀前可能都無法撲滅,煙霧已成為此處的景觀。
 
俄羅斯的導彈與火箭彈一個接著一個落下,有時候只會激起一陣煙霧與塵埃,有時會燃起長時間的大火。噴射機或追著噴射機並迫使飛行員跳傘逃離的地對空飛彈,在空中留下白色霧氣。飛行員不總能成功逃脫,例如某架戰鬥機在釋放誤導防空飛彈的信號彈後,機身便冒起黑煙。這架戰鬥機被擊中,在森林的方向朝地俯衝墜落。
 
不久前還光滑的柏油路面,現在全是砲彈和裝甲車留下的坑洞。遭砲擊的崗哨仍冒著黑煙。一開始只有七公里的路線在導彈的範圍內,但是隨著時間過去,越來越多路段變得危險。這就是「生命之路」(road of life)的樣子。這條路連接利西昌斯克與位在頓涅茨克州的北頓涅茨克。
 
不過這條路的情況與北頓涅茨克相比算不上什麼。
 

「總統天真地以為頓巴斯衝突可以和平解決」

烏克蘭控制盧甘斯克地區與俄羅斯相鄰的北部和東部,南部則由未獲承認的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掌控。因此,防守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任務。南面的前線有頓涅茨克河流穿過,多年來已成功固守,但與俄羅斯接壤那側的地理條件較差,防禦也較弱;而決定性的打擊正來自這一側。斯塔尼齊亞盧漢斯卡(Stanytsia Luhanska)幾乎立刻就被棄守。那裡是連接部分盧甘斯克地區的唯一通道,且是步行通道,多年來要經過橋樑往來,不過現在橋樑已經斷裂。
 
2019 年,斯塔尼齊亞盧漢斯卡成為新科總統弗拉基米爾.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關注的重點。總統天真地以為頓巴斯衝突可以和平解決,並保證迅速停火。重建斯塔尼齊亞盧漢斯卡的橋樑是釋出善意的一步,提供兩地居民便利並讓戰爭走向終結。之所以說澤倫斯基天真,是因為俄羅斯根本不想平息衝突——就算俄羅斯希望衝突落幕,也必須是以對烏克蘭不利的條件為前提。被潑了第一次冷水後,總統逐步修正自己對頓巴斯和俄羅斯的態度。
 

2019 年 7 月,澤倫斯基偕同歐盟理事會主席,造訪斯塔尼齊亞盧漢斯卡;那時還相對天真的他,也去勘察了斷橋,規劃予以重建。(Source: President Of Ukraine / CC0 1.0 DEED)

俄羅斯與其支持的武裝分子進入北頓涅茨克,並以附近的森林作為陣地,斯塔尼齊亞盧漢斯卡之後,有更多盧甘斯克地區的城鎮遭殃。盧甘斯克成為不被承認的共和國後,北頓涅茨克便成為盧甘斯克州的首府。 2014 年之後,由於政府投入的預算增加,在地與國際的非政府組織開始以此為基地,此領域的工作機會增加。儘管這座城市鄰近前線,但也享有幾年寧靜的時光。雖然盧甘斯克地區因戰爭爆發而失去經濟潛力,但北頓涅茨克受到的波及較小,然而現在這座替代首府也遭受威脅。

 

敵軍佔領下,那些留下來的人

俄軍正在圍城。這裡的建築物分為:被打爛的、千瘡百孔的、屋頂破洞的(像被咬一口)、在火中燃燒的、燒光的以及倖存的(沒有太多)。街上散落碎瓦、破片、砲彈殘骸,空中有被扯爛的無軌電車牽引桿,彎曲的金屬板好似痛苦地在扭動。城市日常的喧囂被戰時的轟炸聲給取代;有一顆飛彈還飛越我們的車,撞上不遠處的建築物。少數車輛迅速穿過城市廢墟,主要是軍車。偶有履帶的嘎嘎聲與裝步戰車引擎發出的嗡嗡巨響。
 
十萬居民之中,少有決定留下的人。戰鬥最密集的時期,大約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在城裡。這裡的徵兵處與基輔和哈爾科夫不同,沒有出現排隊人潮。這裡的人與頓巴斯地區的其他城市一樣,比西部地區更被動。他們不想參加這場已經折磨該區八年的戰爭,原因有很多,主要是普遍對政權的不信任、受俄羅斯影響深、社會組織較弱與移動性較低。
 
留在北頓涅茨克的有四類人。第一類是老年人,他們認為既然出生在北頓涅茨克,也要死在這。第二類人抱著希望,認為家園能躲過從天而降的致命鋼鐵。第三類是坐以待斃的人——已錯過離開的時機,現在只能去習慣糟糕的生活條件。他們陷入冷漠,對此漠不關心導致不想離開。第四類人,他們在等俄國人到來。
 
街上少見行人,因為他們整天都待在家裡的地下室,水、電、瓦斯都被切斷,只能仰賴人道救援,以及從投機者那裡以天價購得的商品。
 

 假設我們躲過路上那些火力,然後呢?

一個社區兩棟樓裡住著二十人,他們所躲藏的地下室天花板很矮,身高 180 公分的人無法站直身子。裡面沒有光,塵埃滿佈,地上都是墊子、毯子、棉被、睡袋與枕頭。雖然外面很溫暖,已經是可以穿短袖的天氣,但這裡所有人都穿著外套、抓絨衫,戴著毛帽;好似不幸的二月還沒結束。幾週處在寒冷與潮濕中,導致人們生病、染上肺炎。
 
黑暗的地下室裡只有一縷微光,謝爾蓋在這裡用教科書教她十一歲的女兒,安娜斯塔西婭(Anastasiya)數學。
 
「我在學分數的乘除,有點難。」安娜斯塔西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問她是否想念學校,她回答不特別想。父母無法接觸到學校的課程,但是他們有教科書,所以只要他們願意,就可以陪女兒一起學習。鄰居阿姨帶巧克力冰淇淋來給她時,安娜斯塔西婭高興極了,她很久沒吃到冰淇淋。
 
安娜斯塔西婭旁邊站著媽媽絲薇拉娜,以及十八歲的姐姐卡特琳娜;她是基輔大學哲學系一年級的學生。卡特琳娜因為疫情的關係遠端上課,但是現在沒有電和網路,也就無法上課了。
 
讓他們留在這的原因,除了不知道要逃去哪之外,也因為缺錢、生活習慣,且對放下一切與面對未知感到憂慮。
 
「我們無處可去,也一無所有。身無分文地出走是很大的責任,一切都充滿不確定。」絲薇拉娜說。
 
「別的地方至少不會有槍響。」我強調。
 
「路途很可怕,在地下室至少是平靜的。」安娜斯塔西婭說。
 
「假設我們躲過路上那些火力,然後呢?」絲薇拉娜問。
 
這個問題沒人可以回答。
 
絲薇拉娜不想讓卡特琳娜獨自去基輔,再說,女孩自己也不打算離開這座城市,因為她會一直掛念著家人。所有人就這樣把彼此困在地下室,不給自己逃離的機會。
 
他們仍懷抱戰爭結束、生活回歸正常的希望。
 

生日快樂,我想要平靜作為禮物

探出地下室較久的,是那些在死亡邊緣生活幾個星期後,一切都已無所謂的人。他們相信可以透過聲音辨別,何時該害怕,何時又可以揮揮手。他們還活著可以證明他們的理論正確;但也可能只是幸運。北頓涅茨克的死亡數定期增加。
 
有些人坐在大樓前的長椅陷入沉思,其他人靜靜站著環顧四周,幾乎沒有單獨一人的,去室外至少都有一人陪伴,或許是因為人們在惡劣的環境下需要多點安全感。爆炸聲響起,沒有人退縮,甚至沒眨一下眼睛,他們聽見飛彈的咻咻聲時,甚至沒有抬起目光。他們躲在自己厚厚的盔甲下,只有落在身旁的飛彈才能刺穿。
 
一群醉醺醺的男人正在慶祝葉文(Yevhen)的三十八歲生日。他們甚至準備了巧克力蛋糕、糖果,以及——理所當然的——烈酒。以前的壽星都要跳交際舞,才提起這件事他就咧嘴笑了起來;在這種情況下讓人以為他精神錯亂。葉文與他的朋友們靜靜地坐著聊天、開著玩笑,好似什麼也沒發生,好似他們沒聽見院子旁烏克蘭的迫擊砲擊發的轟響——這意味著他們的院子很快就會有火砲落下。
 

烏克蘭老牌伏特加 Zlatogor ,酒廠成立於 1896 年(Source: Silar / CC BY-SA 3.0 DEED)

「我想要平靜作為禮物。」葉文承認。

 然後回到他的派對裡,回到他的朋友之間。
 
城郊的情勢最嚴峻,那裡只剩最後一間營運的醫院。
 

「我宣讀了希波克拉底誓詞,我會盡我所能做到最後」

 「我已經認不出北頓涅茨克了,這裡原本是個漂亮、乾淨的小城市,居民都是好人,但現在一切都沒了。」四十七歲的護士奧克薩娜(Oksana)說。
 
醫院的建築結構再次受到打擊,響亮的砲聲提醒著這棟樓隨時會再次崩解。這座大型醫療院所現在是空空如也,只有一輛救護車可以出動去接傷患。然而這座城市的電話網絡被切斷,所以沒什麼機會接到救援需求;居民會自己把病人載來,若情況嚴重,軍隊或消防隊會協助。由於自力發電和許多志願者帶來的藥物,醫院還撐得住。來自世界各地的食品躺在散落的紙箱裡。
 
只有極有膽量的人留了下來—主任、幾個醫生和護士。奧克薩娜是其中之一,她穿著白色背心,面露疲態,但仍保持鎮靜並帶著真誠的笑容。原本三十三人的部門只剩下兩名護士。奧克薩娜的丈夫有時會來醫院,他力氣更大,可以幫忙移動嚴重的病患。她有二十五年的經驗,現在她負責整個部門。
 
「我之前是高級護士,現在我只是護士,有時候是初級護士,有些時候也是電氣工、鎖匠或水電工。」她說。
 
之前還有分樓層,一個房間裡都是燒傷、咬傷的病人,另一個則是其他傷病;現在全混在一起,病患哪裡有位置就躺哪。奧克薩娜帶我看改成倉庫用的疫苗室(誰在這種情況下會對接種疫苗感興趣?)
 
大家不會埋怨其他離開的人員,他們不能期待別人賭上自己的性命,尤其這座城市還籠罩在砲火下。首先是從兩面夾擊,後來是三面;砲火落在北頓涅茨克的各個角落,很難找到一塊保證安全的地方。然而,奧克薩娜決定不惜一切留在她的家鄉。
 
「我宣讀了希波克拉底誓詞*,我會盡我所能做到最後。」她強調,「必要的話,我們會一起死在這。」

(*故事編按:英文為 Hippocratic Oath ,是世界各國許多醫師入職時會宣讀的誓詞,一些護理師則會宣讀改編版的誓詞,有時也稱為南丁格爾誓詞,主旨是關於醫護的專業倫理規範。)
 

殘肢、碎肉、失去眼睛的小孩,是這座城市的日常

除此之外,奧克薩娜不想離開她的母親,這也是讓她留下的原因。她基本上不會離開醫院,但只要一有時間就會去爸媽那裡。
 
離開的理由有很多。三八婦女節是她人生中最失落的一天。那原本是平靜的一天,她甚至還有時間畫上口紅,在醫院工作的男性帶來鮮花,為女性員工祝福。中午發生了三次大規模的砲擊,市區街道上至少有十人遇襲,其中兩名是救護車人員。其他車輛把傷者一個個送進醫院,不久後整個急診部都陷入血泊。這似乎沒有個盡頭。一切工作落在奧克薩娜和少數工作人員身上,他們跑向傷者,試圖拯救更多人,但不是所有傷者都來得及送上手術檯。

奧克薩娜 2014 年也在醫院工作,但她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四肢撕裂、孩子失去眼睛、骨頭被衝擊波粉碎、身體殘缺到無法辨認,到處都是慘叫聲以及尋找親人的家屬。到處都是血,甚至是她的嘴裡。那金屬味大概久久都不會散去。
 
「要是在這一切過去之後,我還能保有健康的心智,那麼我會感到非常驕傲,畢竟目睹這些可怕的事,還要與之共存,實在過於沉重。」奧克薩娜說,「白天勇敢地撐著,但是當夜晚來臨,你卻忍不住淚水。」
 
後來兩天又有大量傷患被送進來。到後來情況比較穩定時——若可以這樣說的話——一天大約有十名病症不同的病患送來這裡,不過大多還是因戰爭受傷的人。
 
數不清的女人躺在房裡或走廊上。奧克薩娜鼓勵所有人都撤離,但她無法強迫別人這樣做,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想離開,有些人沒有離開的條件。由於城市周圍的情勢惡化,把人送出去是越來越艱難,大型的移動車輛會引來砲擊,更別說是成列的車隊。
 

那怕砲彈如雨,這裡還是我們的家

 三月下旬, 47 歲的歐雷娜(Olena)前來求助。一顆炸彈突然落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衝擊波將她打向地面,破片刺穿她的腿。她嚇壞了,無法行走的她只能爬著呼救。她很幸運,一個正好經過的男人幫她叫了救護車,救護車很快就到,破片沒有傷及骨頭。
 
歐雷娜已經在醫院躺了三個星期,她的腳剛換上新的繃帶。沒有人來找她,因為她是獨生女,而父母親一年前過世了。一如這層樓所有的患者,歐雷娜也由一名護士和兩名護理人員照顧,其餘人員因為擔心北頓涅茨克會落入俄羅斯之手而離開。在最辛苦的日子裡,他們很難好好照顧幾十名傷患。
 
目前為止這座醫院至少有一棟樓被炸毀,砲彈就卡在屋頂上,整棟樓停用。歐雷娜所在的大樓有六層樓,矗立在地平線之上。戰鬥的聲音持續傳來,人們好像已經接受了他們隨時都會被砲擊。
 
對歐雷娜來說,這裡的條件比在家好。
 
「病房裡比較安靜,我們的護士、醫護人員讓我們感到安心。」她解釋。然而醫護人員不斷請求患者離開,去烏克蘭比較安全的地區。歐雷娜直到差點被砲彈炸死前,都不想聽到關於撤離的話題,現在她在等著腿好起來,然後她會去看看她的房子是否安然無恙,接著就要離開。
 
去哪裡?她毫無頭緒。再說,她都還沒離開北頓涅茨克,就已經開始想著再次住進來。「我們的城市很美,我想回來重建這裡的生活。」這是她的夢想。
 

烏克蘭第聶伯河畔, 2015 年(Source: Олег Тоцкий (tov-tob) / CC BY-SA 3.0 DEED)

 接下來的幾週,北頓涅茨克的情況急劇惡化。患者們拜託奧克薩娜不要丟下他們,她每次都回答:「我永遠不會這樣做。」

俄羅斯人正慢慢踏入這座城市。俄羅斯在南方取得勝利,烏軍陷入被敵人包圍的危險,因此從這座城市及利西昌斯克撤離。醫院移到第聶伯去,醫生們在那繼續自己的工作。而奧克薩娜,就如她所說,留在了被佔領的城市裡,履行她的職責。
 

本文摘自《戰火下我們依然喝咖啡:烏克蘭人的抵抗故事》(衛城出版),文句、段落經故事 StoryStudio 編輯部調整,圖片由故事新增。
戰火下我們依然喝咖啡:烏克蘭人的抵抗故事
日常中斷,生活克難,這個社會為何沒在侵略下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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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止外敵入侵的關鍵,除了前線將士用命,更要看見後方每一位老百姓的貢獻
波蘭報導者深入直擊,烏克蘭民間如何鼓舞士氣、挺過國家最危急的時刻
 
「清晨格外美麗,升起的太陽灑下粉紅色的光芒,卡特琳娜依然無法相信,戰爭竟在如此美好的日子爆發。」
 
自 2014 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烏克蘭人的生活就籠罩在戰爭的恐懼中,他們開始儲備乾糧、飲水,購買防彈背心、頭盔、醫藥箱,學習急救知識,並且規劃撤離路線。關心戰爭消息、準備戰時物資成為日常生活的重心。
 
2022 年,在一個美麗的清晨,飛彈落下,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摧毀了人們日常生活所需的一切。站在滿目瘡痍的街道上,烏克蘭人這時才明白,沒有人能夠為戰爭做好準備⋯⋯戰爭成為新的現實,烏克蘭人要面對的,是看不到盡頭的戰時生活。

經歷炮火轟炸,戰爭的恐懼深植烏克蘭人民的內心,然而為什麼烏克蘭社會沒有因為俄羅斯的侵略而陷入癱瘓呢?
 
本書是戰地記者帕維爾.皮涅日克於烏俄戰爭期間長達九個月在烏克蘭走訪的記錄。不同於政治、軍事方面的分析,或是烏俄前線的戰況報導,他講述的是烏克蘭人生活遭逢巨變的經歷,以及人們努力重建日常生活的動人故事。 
文章資訊
作者 帕維爾.皮涅日克( Paweł Pieniążek)
譯者 鄭凱庭
出版社 衛城出版
刊登日期 2024-01-08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