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 年被譽為臺灣現代陶藝元年,到今年剛好滿 40 周年。當時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中日現代陶藝家作品展」,將臺灣陶藝躍升至國際交流舞臺,那年參展的楊元太如今已成為陶雕巨擘,是臺灣極少數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藝學會榮譽會員(IAC Member of Honor)的人。2021 年也是楊元太發表個展的第 40 周年,兩個 40 碰撞,促成本系列文章。
楊元太時常提及「陶藝界說我是雕塑,雕塑界說我是陶藝」,這句話意指他早年跨領域的嘗試並不被兩邊看好,但經過超過半世紀的獨白式創作,楊元太打造出臺灣陶雕的一座巨塔。陶藝界訝異於他豐沛的創作量能,因為拉坏的人拉不出他那樣的現代風格;雕塑界的人也無法像他一樣,能自由駕馭土火這兩樣平凡卻玄秘的素材。蟄居朴子的楊元太,是我認為最懂臺灣土、臺灣火的人,他是我心目中的「臺灣陶神」。(不過謙卑低調的楊老師一定不贊成我這樣封他,呵呵。)
解嚴後的 1990 年代,臺灣社會更為開放且資本流動熱絡,楊元太的作品數度遠赴法國巴黎及紅堡、美國紐約、德國布萊梅、義大利巴雷塔,還有日、韓等國參展。當時已屆 60 歲的楊元太,終於把當年被迫中斷的留美經驗,以另一種方式成就圓滿──楊元太和一位當年教過的學生,兩人各帶著一頂帳篷,前後花了 31 天,從洛杉磯到波士頓再到加拿大,進行一趟橫越美國的壯闊之旅,全程都住在森林或峽谷中,也回到他的母校阿肯色大學俯拾記憶。
走進總統官邸,屬於這座島嶼的「山」
八〇年代末,臺灣解嚴的時代大浪來襲,楊元太以篤實醇厚的生命為土,邁向千禧,做出專屬這個島嶼的新氣質經典之作──《致臺灣系列—山韻》。
楊元太從小就愛山,童年時望著阿里山,學生時看《雪山盟》電影,教書時坐船去綠島玩,從海上發現臺灣是一座超乎雄偉的山。楊元太說,山就是土地,就是母親,更是精神世界的彼岸。
1988 年,楊元太住在埔里,他形容埔里的山又高又肥,每天早上九點後才曬得到太陽。看著晨光中的關刀山剪影,醞釀出作品《山韻》的靈感,此後《山韻》成為他個人風格重要的辨識標誌。正因為對山的情感是他一生的懸念,2000 年臺灣史上第一次政黨輪替之時,剛好碰上臺灣第一座陶瓷博物館在鶯歌開館,林曼麗與石瑞仁兩位學者特地南下拜訪楊元太,向他借展《山韻》,作為總統官邸前門的公共藝術代表。連同楊元太,當時共有四位藝術家的作品進入了玉山官邸。
守護桃機國門的《致臺灣系列–山韻》
我常說「國際觀是為了回家,不能回家的國際觀只能叫流浪觀或流亡觀」。看到楊元太的山就像回到家,所有渡涉的候鳥都能心神安頓,他讓臺灣的國門,多了一份凝望與撫觸,添了一盞守護與祝福,就像以下影片的這段話:
臺灣人文質地的溫暖與寬容,
在陶土的張力中傳達溫潤的真性,
獻給離人與歸途的心之所繫——
臺灣!
桃園國際機場拍攝的楊元太影片,值得細細欣賞。
做陶數十年,總算「可以放下了」:獲頒聯合國陶藝最高榮譽
2018 年,楊元太剛好滿 80 歲時,發生了他做陶數十年來完全沒想到的一樁大喜事──他獲頒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藝學會榮譽會員(IAC Member of Honor)!所謂榮譽會員,是指在陶瓷領域具有文化大使身分,或做出國際貢獻者。
1952 年創立的「國際陶藝學會」(International Academy of Ceramics)簡稱 IAC,總部位在瑞士日內瓦,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唯一認可的國際陶瓷組織。目前 IAC 約有 70 個會員國,每兩年舉辦一次年會。[1] 2018 年的年會由臺灣的陶博館主辦,楊元太受邀參加,與日本陶藝名家林康夫(Yasuo Hayashi)共同擔任講座與談人。
講座結束後,IAC 法籍主席考夫曼(Jacques Kaufmann)將榮譽會員獎章頒給了楊元太,這不僅是他個人陶雕生涯的至高肯定,也代表臺灣藝術界的集體榮耀。畢竟,IAC 會員入會標準相當嚴格,目前臺灣僅有 15 位 IAC 會員,擁有榮譽會員資格的更只有楊元太與徐永旭。
「老師,得到聯合國肯定應該很激動吧,你不要跟我說沒感覺呦。」我故意這樣激老師,希望他能多講一些心裡話。「有啦,這次有一種……放下的感覺。一直以來我創作都帶著使命感,沒走到那麼高,就看不到那麼遠,現在覺得,好像可以放下了。」楊元太與那位 IAC 的法籍主席還互贈陶土作品,他一直惋惜自己英文不夠好,無法跟 Jacques 暢所欲言。真是一位可愛的、進擊的(聯合國等級)巨人呀!
用藝術陪伴嘉義孩子長大
楊元太的作品不只榮登國際殿堂,也許還曾朝夕陪伴你長大,只是你不知而已。早在 1960 年代,他就幫嘉義六嘉國中與東石高中設計過校門與規畫公共藝術。我笑稱老師每到一所新學校,就免費幫人設計校門──他長期無償在地方上幫忙校園優化工程,就像當年他的恩師吳梅嶺一樣,默默為嘉義的孩子春風化雨。可惜後來這兩所學校的校門遭拆除改建,楊元太的設計沒保留下來,相當令人扼腕。不過,今天我們仍可在朴子國小看到楊元太設計的馬賽克壁畫校門,與校內節節高升的雕塑。大同國小則有他設計的光束校門與圍牆,祥和國小校內也有的山韻雕塑。老師的作品一直在我們身邊,就像陽光空氣水一般。
踏在福爾摩沙這塊土地創作、又登上聯合國榮譽的楊元太,宛如「哈利波特」般(陶藝家的英文叫 Potter,風靡全球奇幻小說《哈利波特》主角姓氏恰巧也叫 Potter),一生不斷探索臺灣土的各種可能。
楊元太手裡的臺灣土,就像《魔鬼終結者》電影裡的液態金屬那樣,外在質地能變化出金屬感、紡織感、木頭感、花瓣感、礦石感、焦糖肉桂感、大腦皺褶感,甚至分子晶圓感⋯⋯;內在情感更凝煉了親情、戀慕、生態、農學、哲思、禪風、時代脈動、島嶼心靈等,內涵多樣,卻都安定人心。蓺同文化的負責人王怡文曾說:「陶土的本質就是記憶壓力的過程。」當我觀看楊元太作品時,映照了自己面臨的中年壓力與失落,意外得到療癒共鳴。這是當年陶藝課全班最低分的我,始料未及的人生禮「悟」。
洪鈞元拍攝的楊元太紀錄片《四十如如四時如常》,讓這位海潮陶人來說自己的故事。
(本系列完)
[1] 王怡文(蓺同文化負責人)提供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