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全球化已經滲透我們生活所有面向,為了要和世界接軌,現代人學習一、兩種異國語言,可說是稀鬆平常,不過,歷史上人們開始有紀錄的學習新的語言,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回顧歷史,人類第一次進入所謂的「全球化」,要從 15 世紀的地圖學、航海與造船術有了長足的進步開始說起。
技術的發展使得遠洋航行成為可能,加上當時歐洲所需要的東方商品(香料、生絲、瓷器)因戰爭而供應中斷,於是推動著歐洲人乘帆遠航,找尋直通東方的新商路。這個被後世稱為「大航海時代」的時期,完全改變了世界歷史的走向,也使得原本天各一方的人類社群,第一次有了大規模互相交流的機會。
從當時的史料,我們可以一窺這波人類首次大交流的規模之龐大。根據研究,自 1567 年至 1644 年明朝滅亡的 77 年間,葡萄牙、西班牙人為了向閩南商人購買明帝國的商品,將他們所能取得的白銀,盡可能運往東亞購買中國商品。這樣興盛的貿易往來,買賣雙方必定需要良好的溝通管道,畢竟沒辦法靠肢體語言來討價還價。然而,400 多年前的初見面,東西雙方並沒有共通語言和文字,為了買賣交易開始學習彼此的語言,但其步驟、內容與方法又是如何呢﹖
近年來在蔣經國基金會贊助之下,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研究中心、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西班牙龐培法布拉 (Pompeu Fabra)大學以及塞維亞(Sevilla)大學等單位,共同組成研究團隊,致力於了解 16、17 世紀西班牙與閩南華人的經濟社會交流,透過相關史料的蒐集與編纂工作,試圖解答當時的外語學習之謎。
考證《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看大航海時代菲律賓閩南人如何學習異國語言
研究團隊成員之一,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副教授李毓中,長期深耕於 16、17 世紀東亞海域交流史及早期臺灣史研究,且著重於西班牙在東亞海域及臺灣活動的部分。不僅如此,李毓中曾擔任國史館臺灣文獻館出版《臺灣與西班牙關係史料彙編》之編、著、譯者,對於 16-17 世紀西班牙海外活動史料的熟悉程度自是不在話下,透過他的分享,我們將更近一步了解當時閩南人與西班牙人貿易與語言學習的故事。
李毓中提到,在歷時多年籌備並於 2018 年出版的《閩南—西班牙歷史文獻叢刊一》中,收錄了《西班牙—華語辭典》(Dictionario Hispánico-Sinicum)及《漳州話語法》(Arte de la Lengua Chio Chiu)兩份 17 世紀的手稿,資料顯示當時西班牙人大量蒐集閩南語詞彙、俚語、以及文法等資料,已具體呈現大航海時代菲律賓閩南人與西班牙人交流的歷史。但這些材料都是西班牙人的「外部觀點」,無法呈現出閩南人在此交流、接觸過程當中所展現的自主與自動面向。
直到 2017 年 7 月澳門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歷史系湯開建教授寄來一份名為《佛朗機化人話簿》(以下簡稱「話簿」)的檔案給李毓中,才為上述的研究困境提供了解方。
「話簿」原被認為是粵語—葡萄牙文的手稿,但李毓中在研究時發現,該手稿中「澗頭」一詞其拼音寫為「干示朥」(Castilla,即城堡),「澗尾」一詞則寫為「力羅分除」(Rio Punte,即河橋),與過去研究中常見的粵語及葡萄牙語發音不盡相同,不斷爬梳手稿中的年代和詞語後,終於斷定這是一份由居住在馬尼拉的閩南人,所編寫的閩南語—西班牙語手稿。後來更進一步知道除了「話簿」以外,尚有其他資料,並在旅德學者鄭文婷博士的幫忙下取得完整的手稿。因為手稿的典藏單位為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便將之命名為《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以下稱「唐人手稿」)。
「唐人手稿」完成時間推測是在 1590-1610 年間,內容包括有帳簿、書信、《脉訣》(醫書)殘頁、以及前述的「話簿」及其草稿。值得一提的是,從帳簿的相關紀錄裡可以看出,當時閩南商人的交易對象不只西班牙人,還有當地住民以及日本人等,「話簿」裡面所收錄的也不只西班牙語,還包括日語、塔加祿語(菲律賓國語之一)、以及目前尚無法得知的語言。可見當時的海洋貿易已趨於成熟,不只是歐洲,亞洲地區的國家也跨越海洋的隔閡,藉由貿易開始交流。因此,在當地常住的閩南商人社群也意識到,要賺大錢(或者有效的討價還價)必須要先充實語言能力,故編寫了「話簿」做為學習教材。
從「話簿」和其草稿的內容來看,後者撰寫的方式較雜亂、筆跡也有很大的不同,可以推斷是出自許多不同人之手,當中收錄約 3000 條詞彙,包含會話詞句約百餘句,以及生活應用文句約 50 句等。而類似定稿的「話簿」,就比草稿來的整齊也更有規則一些。主要內容可分為兩部份:前半部是將單字分門別類,共有十一門,後半部則是字句及少許未歸類的單詞翻譯。在編寫上的順序為中文字詞在前,再接著放上以中文字來拼寫的外文發音。
條目編寫順序
中文 | 西班牙文 | 日文 | 塔加祿語 | 未知語言 |
由於傳統中文並沒有羅馬拼音符號,或日文的音節文字,因此非常考驗編寫者的聽解與漢字使用能力。當然,「話簿」的編寫內容都不可避免有錯譯的情況,但其「借字拼寫」西班牙文等異國語言大體上還算是精確的。
整體而言,「話簿」反映出當時的閩南商人在戮力經營國際貿易之餘,也致力於異國語言的學習,並編寫相關教材試圖將之形成一個可以傳承的知識體系。更特別的是,它是目前唯一被確認為閩南人學習西班牙語等外語的手稿,也是少數展現 17 世紀東亞海域的閩南人空間觀與自我認同的史料。
人脈超廣!能言善道、調停戰爭的閩南人
除了語言學習以外,「唐人手稿」還罕見的收錄了 5 封的書信,透過寄送地址可以看出當時閩南人在菲律賓群島到摩鹿加群島一帶的人際與情報網絡。包括米鹿(落)國(今印尼摩鹿加群島)、宿霧(今菲律賓宿霧島)、以及馬尼拉等地,可見當時閩南人已經在這些地方僑居,並且發展多條貿易航線。這些航線除了載送貨物、金錢、人員以外,也兼具書信及情報的傳遞功能。
其中一封書信的內容,顯示當時摩鹿加群島正和西班牙及荷蘭交戰。根據歷史記載,荷蘭於 1605 年首度發動攻擊,西班牙則於翌年派兵奪回摩鹿加的控制權,兩國的爭奪戰集中於 1605-1610 年之間,不過,雙方你來我往直到 1663 年,西班牙才因為明鄭的軍事威脅而完全撤出摩鹿加群島。現在普遍認為極具參考價值,記載 16-17 世紀華人在東南亞活動史的《東西洋考》(明張燮著,1617 年成書)中,對於這場荷西大戰也有相當豐富的敘述。書中記載了僑居摩鹿加的某個能言善道的閩南人,遊說調停荷、西兩國平分摩鹿加群島並終止戰爭等相關內容。
透過「唐人手稿」的書信內容,更證明當時閩南人從菲律賓群島至摩鹿加群島一帶,有相當密切的人際網絡,再加上當時仍掌握著歐洲人所需求的明朝商品的通路,這些條件都增加了西、荷兩國接受閩南人調停的可能性,也增加了《東西洋考》相關記載的可信度。
能說外語、簿記、航海⋯⋯「生理人」的「斜槓人生」
除了「話簿」與「唐人手稿」中所呈現閩南人當時的樣態,當時要成為一個 ”Sangley”(「生理人」,即「生意人」之意)究竟是如何學會一種新的語言,又還需要增進那些知識和技能?
李毓中表示,根據當時的史料記載,有志成為生理人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澳門(當時稱「香山」或「濠鏡」)受洗成為天主教徒,並跟著一個「教父」學習葡萄牙語,有一定基礎之後再到馬尼拉學習西班牙語。因為在語法架構和用詞上葡語與西語接近,又以葡語更為複雜,所以,推測當時已學會葡語的閩南人,再學習西語應是由難入易。且從「話簿」當中也可以發現有些以漢字拼寫的西班牙文,其發音更接近葡萄牙語,更能證明語言學習的脈絡。
至於技能部分,除了寫字、算數、簿記的能力以外,要當一位成功的生理人,更是要熟悉各種航海的基礎技能。李毓中從研讀史料的紀錄中發現,雖然當時海船上每個人都有其職掌分工,但航行途中每天所遇到的突發事件各有不同,常會有需要即時想辦法解決,不然可能危及性命的狀況。導致每個人在不論是被迫或自願的情況下,都過著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斜槓人生」。
以李毓中研究一位名為 Antonio Pérez 的華人雇傭兵為例,資料顯示這位華人雇傭兵曾在 1608 年時,向西班牙掌管海外殖民事務委員會提交請求西班牙國王賞賜的請願書,裡面清楚記載他的工作項目,包括翻譯、火槍兵、以及鐵匠等,除此之外,他的火藥技術,還曾獲得西班牙人的肯定(在當時調配火藥是高科技)。就其傑出而豐富的經驗來看,當時通曉西洋語言及相關技術的閩南人應不在少數,而他們的職業選擇也不僅限於做生意而已。
「其實這些生理人對西方的認識,可能根本不輸當時念四書五經、學八股文、考科舉的傳統士大夫。」李毓中說, 可惜過去閩南人所通曉的西洋語言及知識技能,在當時知識體系的限制下,無法回饋到傳統的科舉文人知識脈絡,然後統整成一個有系統的知識體系。
從《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等史料所乘載的資訊,透露出當時閩南「生理人」在冒著生命危險飄洋過海,或者在異國城市與操著不同語言的商人討價還價的過程中,不斷的累積經驗,也持續的學習,進而嘗試建構的一套可流傳知識體系。它反映了大航海時代的國際性,也反映了閩南族群在這第一波全球化浪潮中,不論是為了賺錢或著生存,所展現出的韌性與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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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中、張正諺、吳昕泉(2019),〈《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研究初探〉,《季風亞洲研究》,8期,頁 9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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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中(2016),〈Antonio Pérez——一個華人雇傭兵與十六世紀末西班牙人在東亞的拓展〉,《漢學研究》34(1),頁 123-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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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毓中、陳宗仁、Regalado T. José、José Luis Caño Ortigosa、石文誠(2020),《閩南─西班牙歷史文獻叢刊二:奧古斯特公爵圖書館菲律賓唐人手稿》(一版),清華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