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身理解，抽身布局──顧玉玲談非虛構書寫的探掘與實踐

「2025 讀書共和國紀實文學出版孵育計畫」系列講座第四場，由作家、北藝大人文學院顧玉玲副教授主講，分享自己從事非虛構寫作的經驗。
 

非虛構寫作的價值？

顧玉玲開門見山地從「非虛構」的定義和書寫意義談起，指出非虛構的功能在於補足或校訂大歷史敘事的縫隙。她說：「真實和虛構之間並非截然二分，而是像光譜一樣，互有融合與消長。」她引用卡夫卡的〈巴別之坑〉，認為非虛構寫作的價值正在於「往下開拓」——尋找相對於「主流」的敘事，包含不被當作「知識生產」的「弱勢者」經驗和文化，如娼妓或遊民等。這些邊緣的敘事相對於主流帶有一定程度的對抗性，而民主，正是在「讓拿不到麥克風的人也有機會講話」的過程中產生。
 

在此，顧玉玲藉米蘭．昆德拉指出：「人與權力的鬥爭，正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若統治者極力要使記憶「被遺忘」，將使人們臣服於不合理的現實。顧玉玲以此鼓勵大家，要記住那些不合理的過去，而「非虛構寫作」，正是找到語彙、將過去的記憶說出口的一種方法。
 

記憶與真實性的辯證

不過，記憶必然為真嗎？顧玉玲對此持反對意見。她認為，遺忘和記憶不是對立關係，記憶是會被重新詮釋和發展的；同時，遺忘也是記憶的一部分：「一個人不可能遺忘不曾發生之事，遺忘是被包在記憶裡面的。」也因此，我們永遠不可能幫別人代言，並且，幫自己控訴的話語也不一定可靠。對顧玉玲而言，「所有的記憶書寫，無非是站在未來的位置，回頭張望，符合現在的需求，重組過往。」她引用美國記者 Emily Hiestand：「敘事和科學一樣，同時是大膽和謙卑的——提供暫時的真相；其實是在說：這是我們根據有限的知識，目前能講的最好故事。」藉此指出「真實」的不可再現性以及可變動性。

顧玉玲認為，所謂的非虛構寫作是「真的故事，好好說」（True Stories, Well Told），報導和文學僅提供真實的一種可能性，並窮盡一切可能查證，但不號稱唯一真理，不壟斷所謂真相。

傾聽、理解與超越自身經驗

接著，她分享了許多自己寫作的經歷，在寫作過程中，寫作者和被書寫者如同鏡像關係，相互映照；藉由凝視他者，照見書寫者本身的不足。該問的問題是：「為何而寫」、「為誰而寫」和「這是誰的故事」？書寫者應當和被書寫者站在一起，一同面向讀者。「這也是我的人生。」顧玉玲說：「書寫不在於知道更多，而在於知道自身認識的有限性，並盡全力鬆動認識的邊界：碰觸到認識的邊界，就是學習的開始。」

關於選材，顧玉玲則認為：「不要再說『代表性』的問題了！」也就是不必在「被書寫者對此議題是否具代表性」的問題上鑽牛角尖，「在非虛構裡頭，人物只要代表他自己就好了。每一個人都不脫離他所處的時代背景而存在。」她並提醒大家「知識斷層」（knowledge gap）的存在，指出看懂、聽懂與轉譯清楚同等重要：有時被書寫者和書寫者的認知有所差異，書寫者應注意「自己以為理所當然的事情並不那麼理所當然」。
 

顧玉玲接著分享了許多寫作祕訣，首先是「傾聽與承接」。顧玉玲提醒：「書寫者的提問，反映了他的價值取向。」也就是「視野與視角」的問題。顧玉玲認為，一個好的寫作者應當藉由閱讀過往研究、報導、統計資料建立結構性的視野，並練習從當事人的觀點出發，理解超越自身經驗的生命故事，建立出大歷史中的小敘事視角；具體寫作方法則是以「客觀證據」、「具體對話」呈現批判觀點，輔以「細節敘事」、「情節鋪陳」來發揮說服力。必須注意的是，所有的剪裁都是有觀點的，說服並不是雄辯滔滔，而是把現場的細節呈現給讀者看：「自我縮小了，乘載的空間就變大了。面對讀者，溝通比展演更重要。」
 

同理與抵抗，書寫的雙重責任

此外，顧玉玲還分享了「雙軸線大事紀」的寫作方法，也就是將被書寫者的生命經驗和大環境的發展進行對比，尋找造成當事者處境的結構性因素，同時，這也是書寫者可以發揮同理心、理解當事人的切入點。接著，她以張娟芬《愛的自由式》為例：「我希望讀者讀了這本書以後會說：『啊！原來有些人是這樣的啊！』而不是『喔，原來女同性戀都是這樣。』」以此提醒大家，獵奇與偏見都源自於無知，異性戀有千百種樣貌，但性少數卻容易被刻板印象化。非虛構對抗主流的單一論述，相信每個生命故事都是獨特的，重要的是探究能否深刻。而作為一名書寫者，顧玉玲認為，「破題與收尾」是專屬於書寫者的特權：「沒有任何情節、人物是虛構的情況下，如何剪接事實會造成不同的效果。」

顧玉玲也不忘再次強調同理心的重要：「倫理，無非是做人的道理：你可以陪同，停留在黑暗中，久一點。」這樣的過程未必會出現在作品中，卻是身為書寫者所能做到的。這也回應到 John Berger 所說的：「很多痛苦沒辦法分擔。但分擔痛苦的意願卻可分擔。而從這種必然不足的分擔中，產生了某種反抗。」她並鼓勵大家，能夠看見被壓迫者的行動和動能，「在黑暗中待久了，就會開始看到隱隱之中人們還是在想盡辦法活下去。被壓迫的人不是天天處在哭泣和悲痛的狀態，而是很有生命力地努力著。」
 

講座最後，顧玉玲如此總結：文學必須要能提出深刻的探問；而提供解答，並不是文學（或社會運動）的責任。日常就是戰鬥，說故事就是知識生產，書寫者應注意的是，涉身其中，如何協同而非掠奪？面對讀者時，更不能低估讀者的責任與創造力。顧玉玲認為，創作、表述的能力應該回歸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並鼓勵大家要有好奇心、肯耐煩，作品才會有說服力；向外看、往下走，從抵抗的位置出發，最重要的是，辨認自己的立場，開放改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