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寶萊塢的經典好片《三個傻瓜》(3 Idiots),討論了許多印度教育中的問題,像是過度功利、貧富差距、菁英教育等。主角藍丘的故事回應著此社會現狀──滿腦鬼點子、成績優異、擁有強大解決問題能力的他,以眾人稱羨的工程師專業畢業,本可以如劇中另一個角色「無聲火」,成為事業有成,坐擁香車美人、豪宅泳池的成功人士。藍丘卻選擇到偏遠鄉間,創辦一所以探索興趣、求知為本的學校,看著電影裡孩子們自主探索著興趣,觀眾彷彿也看見了教育的烏托邦。
反思標準化學校教育:從歐美到臺灣的教育烏托邦
事實上,如果離開體制內教育的束縛,創造這般烏托邦並非不切實際的夢。
早在 20 世紀初,歐美就有過嘗試── 1912 年創立的英國夏山學校(Summerhill School),高舉自由、民主、平等為核心思想,學校裡一切事務以民主方式決定,重視學生個人的意願與自由。夏山學校裡沒有必修課,課程由孩子自己決定,因為「一個孩子應該依自己的意願生活,而不是按照焦慮的父母和自以為是的教育專家認為的那樣」。
不僅如此,不同的教育烏托邦,在世界各地不斷地被創造。像是美國的瑟谷學校(Sudbury Vally School)、歐洲的蒙特梭利教育(Montessori Education),還有在臺灣比較廣為人知的華德福教育系統。這些教育烏托邦,各自有不同的教育理念與教育方法,然而他們都有一個核心目標──反思標準化的學校教育。
半世紀後,這樣的思潮也吹來了臺灣。1960 年代,在美國念書的臺灣女孩王克難,意外閱讀到介紹夏山學校的《Summerhill: A Radical Approach to Child Rearing》。深受當時臺灣教育問題荼毒的她,將這本書譯介到臺灣,啟發許多體制外教育的開拓者。她在書中譯序寫道:
「今日臺灣的教育,因種種特殊原因,發展得十分畸形,升學競爭造成的惡性補習等等,使千萬學童身心得不到應有的適當發展而受苦良深。」
王克難沈痛的呼籲,說出了當時臺灣教育的問題。今日的臺灣教育是否還如同王克難時代,那麼畸形扭曲呢?實際上,今日的臺灣體制內教育相較於王克難的時代,努力地往減輕負擔、避免升學惡性競爭的路走。整體的教育的目標,也更加往以教育一個「人」為目標前進,而不是考試的機器。這些努力不能說非常成功,但是學生的負擔已經減輕不少。
不過體制內的教育仍然有所侷限。基於升學、文憑的公平起見,學校需要有標準化的課程、嚴格的評量規準等,使整體教育制度無法照顧到不同孩子的學習需求,以及不同家長的教育理念。義務教育的公權力與社會對於文憑的注重,也使家長就算有著不同於學校教育理念,也不容易擺脫體制內學校教育的干擾,實踐於孩子身上。
臺灣實驗教育的發展:更多受教選擇
但是,並非毫無曙光。1970 至 90 年代,臺灣教育者受到夏山學校啟發,在人本教育基金會策劃下,推動創建「森林小學」,幾乎成為體制外教育的代名詞。此外,機構、團體自學等學習方式也逐漸發展。為了回應這股浪潮,2014 年實驗教育三法通過,賦予這些教育烏托邦法源依據,在比較完善的制度下完成教育理想。「實驗教育」因而成為不同體制外教育體系的泛稱。從王克難到實驗三法通過,臺灣的實驗教育經歷了幾十年,才在臺灣開花結果。
在實驗三法下,實驗教育主要有三種型態。一種是個人家庭申請的「個人實驗教育」。他們需要繳交自學計畫,經過自學委員審議通過後,即可由家長按照自學計畫自行在家教育。其中最有名的個案,莫過於被稱為天才的政務委員唐鳳。
第二種則是團體實驗教育,由於個別家長的教學、專長可能無法全面地顧及孩子的發展。同時,也有家長擔憂個人實驗教育不利於孩子社交能力的發展。因此,便出現由自學生家長相互串連,合聘教師的「實驗教育團體」。這類的團體大約是在十人上下,不一定有固定的課表、地點。
最後一種是機構實驗教育。機構實驗教育是由非營利法人申請,設立類似於學校的實驗教育機構。實驗教育機構人數最多,以目前臺灣最大的實驗教育機構臺北市的「無界塾」,約有兩百位學生左右。
這幾年,實驗教育在臺灣蓬勃發展,光是在臺北市就有 23 個實驗教育機構,25 個實驗教育團體,在 109 學年度臺北市的自學生人數達到 1151 人。實驗教育的合法化,提供了更多受教的選擇權。不同實驗教育體系各側重於特定的領域或議題。像是內湖的學學實驗教育機構,著重在藝術與美感教育;TMS 影視音學校則重視傳播、音樂、視覺等領域。無界塾則是綜合性的實驗教育機構,提供小學五年級以上的實驗教育。也有著重生態教育的團體實驗教育。更不用說實踐個人教育理念的個人自學生,更是百花齊放,各有不同的教育方式。這些不同形式的實驗教育,都是將教育的選擇與主導權,從國家的義務教育,回歸到個人乃至家庭之中。
回頭看看臺灣教育的發展,雖然比起王克難沈痛呼籲的時代,已經有長足的進步。但是,筆者在從事實驗教育的過程中,最常被問的問題之一,就是這樣孩子有辦法升學嗎?孩子有文憑嗎?在升學、文憑仍然具有相當社會價值的情況下,全臺灣卻有兩萬多名的自學生與他們的家庭,選擇實驗教育這條路,走向一場教育與人生的冒險實驗,足見已經有越來越多家長對於教育的想像,已經改變。
實際上,我不能將這樣的改變,完全地看作是臺灣自身的轉變。這種教育觀的轉變,也是全球新型態教育的一個縮影。例如芬蘭的教育革新、美國的翻轉教育、日本小校的學習共同體等等,都為教育提出新的可能性,也在臺灣的教育界激起不少討論、模仿的浪潮。世界各地教育革新之風吹入臺灣,也使得實驗教育的火焰燒得更加旺盛。
回應世界的永續發展教育理想:SDGs 與臺灣教育
雖然教育轉變面臨的質疑意見不少,世界並沒有減緩腳步追求更好、更普及的教育。2015 年,聯合國凝聚將近兩百個會員國的共識,訂出十七個人類永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簡稱 SDGs)。其中第四項,正與教育有關:「確保有教無類、公平以及高品質的教育,及提倡終身學習」。
在永續發展目標第四項的教育類別中,臺灣已經完成了大多數的目標,包含普及教育、保障受教權⋯⋯等等,甚至可說具備世界頂尖水準。
以受到教育界高度重視的永續發展目標教育類別第 4.7 項為例:「到西元 2030 年,確保所有的學子都能獲得永續發展所需的必要知識與技能,包括永續發展教育、永續生活模式、人權、性別平等、促進和平與非暴力文化、全球公民、尊重文化多樣性,以及文化對永續發展的貢獻」。
其實,人權、性別平等、永續生活、全球公民都是臺灣一般義務教育正在推行的課程內容,許多學校更推以特色課程的方式推廣,像是淡水的文化國小設計了國際文化課。課堂上沒有課本,更拋棄過往講述式的教學型態,以任務導向的內容取而代之。教學內容也不在是生硬的學科知識,而是更多議題式討論與反思。利用網路與地球村的便利,學校安排學生與世界各地不同地區的小學生交流,使得國際文化、全球公民的教學,不再是課本上背下來的重點,而是具體行動與實踐。
即便如此,體制內教育的限制仍然明顯存在──一般學校畢竟有課程進度與升學考試壓力,這些項目也不是考試的「主旋律」,學校難以投注太多心力。《親子天下》總主筆賓靜蓀反思 SDGs 的教育議題時便指出,實驗教育可能更有機會回應全球化永續發展的新價值。
有時候,人們將義務教育比喻為一間工廠,全國生產出許多類似的學生。相較之下,實驗教育每個機構、甚至個體,都經歷不同的學習架構與歷程。追求平等、文化多元、永續生活等永續發展價值,更是很多實驗教育本就追尋的目標。比起體制內教育,實驗教育較有機會將這些題材,設計為長期的課程,讓學生沈浸其中。
有一年,實驗教育機構「無界塾」的人文課,以「人類世」概念為專題,執行一整個學期。學生從中學習到,無論現代或古代,人類如何改變我們的環境,並且與環境產生互動。學生必須為一個關注的主題,製作海報來分享──有的關注石虎保育,有的則考察海洋飄來的廢棄物,更在展覽現場展示。老師則示範如何關注一個議題,我們選擇了印尼燒墾雨林造成的霾害。學生在發表研究的同時,也能夠聽聽其他人怎麼思考與呈現問題。
SDGs 的指標不再由知識掛帥,而是一種素養、價值觀導向的目標。這些需要長時間的內化,並且在學校各處,無論處事、姿態、價值觀方面,都以此與學生相處,才能創造良好的環境,使這些價值與指標成為學生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在回應夏山學校與王克難的呼籲:使學生在學校生涯中,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甚至是世界人。
實驗教育的兩難:脫離體制 vs. SDGs 普遍教育理想
不過,實驗教育真的是萬靈丹嗎?
實驗教育沒有政府經費補助,必須收取較高額的學費,總被一般人認為是「貴族家教」,因而與 SDGs 普遍教育的理想產生衝突。實驗教育於是面臨兩難──一方面我們希望透過離開政府、義務教育來追求教育的理想,另一方面也為經費所困擾。兩者之間如何取得平衡,並反饋於臺灣追求 SDGs 的目標,是接下來的挑戰。
其次,實驗教育的現場相當多樣。每個實驗教育機構或是個人,對於教育的想像有所不同;同時,各實驗教育機構的專長也不同,現在臺北市高中以上的綜合型實驗教育機構,可說是鳳毛麟角。因此,很難期待實驗教育完成指標中所有教育目標。畢竟多元化、百花齊放才是實驗教育應該要有的樣貌與初衷。
事實上,實驗教育不可能取代體制內的教育系統,也不以此為目標;只是在名為教育的森林之中,澆灌一片花園,為來往的遊客提供不同的景色──帶給臺灣更多種教育方式。最終,仍以體制內外教育的共好為願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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