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報導——李雪莉談採訪的推進、界線與倫理掙扎

讀書共和國「2025 紀實文學出版孵育計畫」系列講座第二場，由《報導者》營運長李雪莉以「造假．剝削．血淚漁場」、「異域生養——上萬名移工父母與他們孩子的歧嶇路」、「綁債．黑工．留學陷阱」三篇調查報導為例，說明如何「推進採訪」，也揭露報導幕後的倫理掙扎。

李雪莉首先指出，一篇好的報導是由「（有思考的）研究」、「（有布局的）採訪」、「（有邏輯與情感的）寫作」組成。其中，寫作的邏輯固然重要，但在這個注意力稀缺的時代，帶有情感才能吸引讀者停留。前期研究也不可偏廢，平日就要認真生活、大量閱讀，培養對議題的敏銳度，了解同樣議題別人如何下筆切入；鎖定方向後，更要做足功課，別讓受訪者把自己當成外行人。
 

血淚漁場中的採訪推進

以「血淚漁場」為例，此前以臺灣遠洋漁業為主題的作品，有「對外漁業合作發展協會」的《踏浪千行》，強調臺灣遠洋漁業實力；有郭珍弟導演的《海上情書》，道出遠洋工作的孤獨。為了做出區隔，李雪莉決定從「海上最孤獨的一雙眼睛」——海上觀察員的視角來寫遠洋漁業的祕辛。然而，這一行離她如此遙遠，仲介、移工、船東、船長、政府、觀察員⋯⋯牽扯其中的人群和利益又複雜無比，如何接觸各方勢力，甚至讓他們認同自己、接受採訪？這時，前行研究就顯得非常重要了。透過郭珍弟導演牽線，採訪團隊得以與業內人士接觸——但這只是第一步而已，更重要的是必須做好初訪、看遍各種資料、了解產業「行話」，讓自己看起來足夠專業。「記者必須帶著開放的心態前進現場，但不能是一張白紙。」李雪莉如此總結。

至於如何「推進採訪」？有非常多方法需要反覆練習。比如「follow them home」，在受訪者熟悉的地方，更能重構、理解現場與他們的人生，「愈私密，就愈接近本質」，如此才能「立體厚描」（thick description）人物，讓讀者願意同理。李雪莉補充，除非有特別需求或意義，否則「千萬不要約在咖啡廳」。因為公共場所充滿無法控制的變因，也缺乏受訪者生活的痕跡。

此外，「walk in their shoes」也很重要。同樣以「血淚漁場」為例，一名印尼漁工Supriyanto 在臺灣漁船上受虐致死，《報導者》團隊除了實際走訪他的故鄉直葛，還開車感受他擔任長途公車票務員時會看見的風景，試著身歷其境，想像他的心情。

甚至，記者必須像偵探般時時留意現場，不只受訪者與他人的互動可能暗藏線索，就連不會說話的物件都有故事。例如《報導者》團隊攝影在直葛漁村拍了一張晾衣的靜物照，仔細看是女性和小孩的衣物，因為多數男人都到海外跑船去了。像這樣的「untold things」，受訪者往往不會特意提及，卻能讓報導增色，不會錯過重要的細節。

此外，每次採訪要盡可能停留久一點，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也要考量是否需要多次往返田野，因為許多受訪者不會第一次見面就敞開心扉。還要留意由主角輻散而出的其他切面，《報導者》便是在遠赴印尼製作「血淚漁場」專題時接觸到特宏興一案的漁工家庭，九年後，接續完成了「特宏興遠洋喋血案十年──漁工爸爸、看護工母女在台灣相聚之路」報導。

採訪者如何建立自己的心態也很重要。李雪莉認為，被拒訪是很正常的，採訪者不能偷懶、害羞，只能主動；不能悶頭擔憂，只能努力找人脈開路；更不能像個門外漢，要讓人願意跟你談話。
 

留學黑工背後的倫理掙扎

在「留學黑工」中，李雪莉則感受到身為記者的倫理掙扎。報導的主角 Collines，從烏干達遠赴臺灣中州科大留學，但校方卻不按承諾授課與照顧，進一步讓學生成為負債的黑工，讓烏干達學生覺得像奴隸般生活過了兩年，Collines 無法忍受，決定申請轉學。中州科大當時得知後祭出禁令，進一步威脅他若是轉學便開除學籍，等著被遣返。

此時，《報導者》已經與 Collines 接觸約半年，但還蒐集不到十多位學生被詐欺、被迫勞動的強力證據。團隊因此陷入兩難：作為 Collines 的夥伴，當然希望捍衛他的權益，但若尋求教育部、立委幫忙，又可能暴露團隊暗中進行的調查。幸好，經過一番協調，Collines 得以留在臺灣，報導也順利曝光。但當事人與報導的利益該怎麼處理，多次讓採訪團隊自問該怎麼妥適處理。

類似的經驗還有「僑生製造：新南向政策下跨海北漂的 2 萬名東南亞年輕人」報導過程中，一名貧困學生身患重病、命在旦夕，儘管該生非報導主角，團隊仍義無反顧出手幫忙，這一切只因為李雪莉和採訪團隊相信：在成為記者之前，自己先是一個人。只要記得不要讓報導有對價關係、不要讓自己成為對方唯一的浮木，剩下的，就聽從自己的心吧。
 

說故事，是要下降到自己意識的深層去

講座 Q&A 時間，讀者拋出許多精彩提問：採訪時要如何掩飾自己的立場？李雪莉承認這非易事，「我當然也有喜惡」，只能在訪前多加練習，「跟自己的偏見搏鬥」。如果受訪者突然反悔要求撤稿怎麼辦？她認為，這通常源於對方的不安全感，要盡全力談判、提出能解除對方疑惑和不安的方法。記者去過這麼多現場，如何排解累積下來的心理負擔？李雪莉則感性地說，還是必須努力抽離，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收到受訪者或讀者的鼓勵。
  講座最後，李雪莉引用村上春樹的句子：「說故事，是要下降到自己意識的深層去」，以此勉勵讀者，向自己內心深處挖掘，寫出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