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臺灣通過司法院釋字第 748 號解釋施行法,木槌敲響的那一刻,同志們終於能成家了。然而,法案帶來的一線曙光裡,仍夾纏著絲絲陰影──宗族繁衍、收養子嗣,依舊是待解的難題。同志與家庭,原生也好,新生也罷,都纏繞千絲萬縷的葛藤。
華人社群裡,「家」糾綁著倫理常道,五四以來頻頻受到文學家檢視與抨擊。七○年代的臺灣文學裡也反覆書寫著有關家的議題,《家變》開場是離家的父親,王文興透過無父之家裂解了孝道、一家之主的重要性;〈魔女〉看似溫良恭儉讓的母親,其實另藏魔性,歐陽子讓人逼視聖母光環的消亡;《孽子》描寫一群遭父放逐的人子,反寫「家」的組成與意義。
白先勇在〈寫給阿青的一封信〉清楚表明:
家是人類最基本的社會組織,而親子關係是人類最基本的關係。同性戀者最基本的組織,當然也是家庭,但他們父子兄弟的關係不是靠著血緣,而靠的是感情。
這些複合著親情、愛情、友情……的感情,便是關鍵所在,臺灣文學中繁雜而難道盡的感情正接隼中國的「情」文化。
「情」文化之大成,莫過於《紅樓夢》。曹雪芹大旨談情,薄命司於情榜寫道:林黛玉「情情」──為鍾情的人事物心存感念、賈寶玉「情不情」──無論是有情之人或無情之物都擱在心上、薛寶釵「無情」。
眾所周知,白先勇熟讀《紅樓夢》,對他的書寫影響甚鉅。《孽子》亦談情,力陳同志們在傳統常規裡的愛與困境。過去已有評論者指出「同性戀者與家庭的衝突」是既往未曾出現過的,《孽子》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既晉身臺灣同志文學的經典,亦博得東西方好評。
不過,白先勇多次在訪談裡重申:《孽子》寫的是人的苦難與無常,「在變動裡,人怎麼保持自己的一份尊嚴?」重點在身為同性戀的「人」,而不是同性戀,因為「人情」、「人性」才是文學動人而可貴之處。於是,書中寫盡父子間──入世∕出世、儒∕釋的拉拔,道出大家庭裡的人情。
那麼,這回且允同性戀退居「人」後面,在愛與家面前,看小說裡這群青春鳥的「情情」、「情不情」和「無情」。
騰飛的青春鳥,與他們的擬親屬網絡
小說以阿青為敘事軸心,情節隨他離開家門而滾動。身無分文的阿青走進新公園,在那黑暗王國裡,遇上郭公公,由他領他回家。
在郭老的照相館,他拿出沉紅色絨面老相本「青春鳥集」,告訴阿青:「公園的歷史,都收在這個裡頭了……」。相簿裡全是少年,照片下方被編號,註記上日期與名字。
郭老逐一細數這群少年的生命史,「這些鳥兒,不動情則已,一動起情來,就要大禍降臨了」,王夔龍和阿鳳驚天動地的生死戀、鐵牛的衝動……青春鳥一個個命中帶劫帶煞,血液裡野性勃勃。
郭公讓阿青觀閱那本青春鳥集,宛若警幻仙子領寶玉踏入太虛幻境,翻讀櫥子裡的金陵十二釵正副冊,甚還直接道破故事結局──大難來,飛鳥各投林。《孽子》在第一部就預告:
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飛,最後飛到哪裡,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這番話也將在人子們的命運關節處反覆出現,如《馬克白》裡女巫的讖語迴盪。
有意思的是,這本「青春鳥集」既是薄命司的生死冊,亦是擬親屬的族譜、家庭相簿。郭老親自為阿青攝像,編號、命名為小蒼鷹,脫離原生宗族的人子轉為孽子,在儀式裡再生,過去一筆勾銷,歸屬新家庭,郭老照相館宛若施行洗禮的教堂。
真正容納這群青春鳥的家園,一者在新公園的蓮花池畔,一者在安樂鄉。作為容納同路人,追尋自我認同,甚至跨越苦難的聖域,青春鳥的家園既有傳統父子兄弟的親屬脈絡,又包容不同形式的親情──楊教頭喚趙無常一行少年為「兒子」,即使這群兒子們飛離家園,多年後重返,楊教頭等元老們依然繼續無私護守著他們;阿青移轉對死去弟弟的愛,而施予小弟、羅平的有情照拂;乃至傅老爺子陸續收留父不詳的阿鳳、阿青,特出的「情」讓這個大家庭繫連著各種倫理價值。
叫父親太沉重
父與子是文學裡的永恆母題,《孽子》道盡父子群像。父親們有社會畸零人、賊盜,更多是以外省軍官角色出現,他們對外肩扛護衛國家的職責,對兒子擁有望子成龍的期許,男人們作為權威、一家之主的象徵,盡忠盡孝,叱吒沙場,很多時候內外界線模糊,待子如帶兵。
然而,兒子們的私人情感卻背離了忠孝,傅老爺子─阿衛、王尚德─王夔龍、阿青的父親─阿青,三稜鏡般一組一組連綿折射、複疊父∕子、國∕家、異性戀∕同性戀、忠孝∕孽……多重關係衝突。小說以傅老爺子為明面,藉由老爺子與阿衛的情感,照出另外兩組藏在暗面的父子檔。
為了阿衛與同袍之情,老爺子生日當天,竟成為阿衛的忌日。白髮人送黑髮人,鑄成大錯的究竟是阿衛,還是老爺子?逝者已往,充滿辯證、矛盾的價值觀卻在異性戀父親的心裡頭爆炸開來。
從此,老爺子竭盡心力照護青春鳥,那究竟是因兒子鏡像出的父愛,還是一種向獨子的自我贖罪?更多時候,他扮演其他父子的調解者,聽龍子訴說自己等候父親赦罪,卻終不得見原諒時,想必內心悽悽,他輕描王父過世時的國葬規格,代表傳統、正統、國族、家族的父親,在那枷鎖裡或許終究無法赦免孽子的罪衍。
父不父,子不子──逃亡與流放的母系血脈
描寫最細膩精湛的家庭關係,當屬阿青。全家人面對一家之主的內面情感,綰合著愛、敬、畏懼……。最令人寒慄而哀痛的片段,阿青探望離家患病的母親,在破舊的巷弄,濃濁的氣味裡,母親伸出雞爪般的手,亮出她護守的一枚金戒,她要阿青隨意找一間廟去拜拜,乞求神赦免她的罪孽。那一瞬,阿青第一次覺得骨骼裡逃亡、流浪、追尋的性格實有血脈相續,不源於父,而從於母。
《孽子》不只父子,還有孕生的母親。
母親過世後,阿青悄悄到寺院,捧母親的骨灰回家。流亡的女人∕人母終究還是回歸家庭。父不在,家中依然霉臭。阿青走回自己房間,弟娃的東西已不在,但自己的東西卻依然完好。
他什麼也沒拿,僅是關上門,再度離去──這一次是他自願放逐原來的家。當他走一段路回首望去,眼淚如泉湧:「這刻他才真正感受到離家的淒涼。」他已經盡了人子最後的孝道,現在要剔肉還天,剔骨還地。自願的,所以淒涼。
而故事中的忠孝節義,則呈現了血脈相連的另一個構面。相較於將領,吳敏的父親亦是外省移民,因好賭,將錢揮霍殆盡,幹起販毒勾當,導致鋃鐺入獄。吳敏由叔叔養大,對父親頗為疏離。當他遭警方詢問身世,疙瘩浮現,他怯怯道出血緣時,盡是難堪。
但其父攘羊,子為父隱,當父親出獄,他沒有撇下父親,領著恍如隔世的父添購物資,甚至月臺上送父時,特意叮囑寄人籬下的各種常規,並識大體地為二嬸買生髮油,好叫二嬸善待老父。
父不父,子不子,父子角色對調,正與阿青他們因情而遭父放逐的情況呈現對比。
從離家到歸家,孽子們的未來該往何方?
情的文本在父子間摺合,小說最末,阿青攜羅平返回住家,在歸家的忠孝路上,以「忠」、「孝」編碼,將「家」的符號與傳統文化構成互文。
由離(原生)家到歸(新)家,我想起安樂鄉開幕時,盛公致贈的對聯:
蓮花池頭風雨驟,安樂鄉中日月長
道盡了青春鳥的倉皇。
關於孽子的家園,我們曉得,那是多麼迢遙的長路。
同場加映:學霸陪你讀《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