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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話經典】「我沒有要替孽子們辯駁什麼,只是想如實呈現他們的感情。」白先勇X廖志峰對談

2020-10-11
與談人:白先勇、廖志峰(允晨文化發行人)、Nana Chao(臺灣吧製作人)

40 年前,臺灣同志文學經典代表作──《孽子》出版,在那個晦澀的年代,城市邊緣裡的人們,隱身在黑暗國度,悄悄偷取彼此的體溫,在角落繾綣餘生。 在同婚滿周年的現在,人人話經典團隊有幸能採訪到原著作者白先勇,以及出版《孽子》屆滿 30 年的允晨文化發行人廖志峰,透過兩位的對談,更加深入認識這本書背後的世界。

黑暗王國的美麗與哀愁

在我們這個王國裡,我們沒有尊卑,沒有貴賤,不分老少,不分強弱。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論欲望焚練得痛不可當的軀體。一顆顆寂寞得發瘋發狂的心。

《孽子》描寫了一群被家庭放逐的同志們,流離於黑暗王國,重新在社會尋覓認同的坎坷歷程。


七〇年代,白先勇開始動筆寫《孽子》,當時同志議題在華人世界仍是禁忌話題,整個社會保守嚴肅,對青少年的管控尤其嚴格。白先勇曾經看著警察滿街抓捕那些蓄著長髮的叛逆小男生,自己的親戚上了大學後,還被誤認為是未成年,被警察逼著去剪頭髮──就是在這樣一個如此封閉的年代,一隻隻青春鳥們,在白先勇的筆下共組安樂鄉,相依取暖,道盡弱勢者們的哀愁。


文學寫得不外乎是人性、人情。」白先勇說,同志間的感情從古到今一直存在,不分階級、宗教、種族,連時空都無法拘束,「我沒有要替孽子們辯駁什麼,只是想如實呈現他們的感情。


不論是相愛相殺的龍鳳血戀,或是阿青欲彌補遺憾的手足深情,《孽子》中的「情」多樣且深刻,如實觸碰人心最深處。


在寫作過程中,白先勇無懼社會目光,堅持寫出那些城市最邊緣黑暗角落裡的故事,他自言完全沒有顧慮社會接不接受、讀者買不買單,就是四個字:「從心所欲」。


「作家對自己的信念一定要誠實。」這是白先勇一以貫之的信念,也是他的文字讀來能如此打動人心的原因之一。


虛實交錯:《孽子》中的虛構與現實

晚風吻進荷花葉/任我醉倒在池邊

五月天〈擁抱〉的歌詞,挪用了《孽子》的意象,開滿蓮花的新公園,一對對儷人隱沒於暗夜之中,透過一縷微亮的月光,微醺在被放逐的家園。


《孽子》是當之無愧的同志文學經典,其後被改編成多項作品流傳,其中被著重刻劃的,不外乎是書中的男男戀情。針對這點白先勇說:「作品寫完之後就由不得你了」,現在當自己作為讀者重看《孽子》,他覺得《孽子》寫的是人倫。


「人倫」二字從白先勇的口中聽來,彷彿一聲驚雷,瞬間將那些書中的角色情慾通通貫穿到了一起,無論是父子、母子、手足、戀人,都跳脫不出這兩個字。


然而,也是看盡了世間滄桑才能有所體悟,對年輕的靈魂談「人倫」還是有些太重,如果要選擇一個切點和現在的青少年談《孽子》,廖志峰很快地回答:「我覺得是『認同』,對父子、手足、情人、家的認同與接納。


除此之外,每次重看《孽子》,廖志峰總會看到不同的重點,這本書他翻過無數遍,「白老師小說厲害的地方,就是書中許多場景和當年的街道幾乎重疊。」廖志峰特別指出:「我們公司附近就是龍江路,好幾次經過時,我總不禁在想阿青28巷的家在哪裡?」


小時候廖志峰曾去三重天台戲院看過電影,《孽子》故事中的場域就在我們生活周遭,和實際的地理街道緊密串接,將現實和虛構結合在一起,閱讀的過程中很容易代入對這些地域的情感,彷若下一秒阿青就會出現在對街,緩步走過人潮湧動的街口。


而小說中最具分量的新公園,雖然很多建築都被拆除了,但那些往日的情感依舊寄居在這一方青春鳥的天地,成為《孽子》在許多人心中印象最深的舞台。


白先勇特別提到,小時候他住在松江路,附近都是稻田,白鷺鷥穿梭田間,寧謐又閒適。於是《白鷺鷥》這首童謠就如同龍鳳戀的主題曲,「童謠純真的意象代表戀愛中的人,他們愛情就像白色的、騰飛的鳥。」白先勇娓娓道來他心目中的龍鳳戀,沒有階級隔閡、沒有異樣目光,是最純粹的愛戀,如同他們最初赤裸裸的兩個靈魂互相碰撞。

 


回首青蔥歲月,白先勇熠熠發光的少年時光

許多人問過他,書裡的這些青澀少年,是否就是白先勇青春歲月的化身?


「絕對不是。」他笑著說自己以前的成績很好,倒沒有那麼多苦悶。建中畢業後,白先勇保送成大水利系,離家到臺南展開新生活。


白先勇懷抱著建造一座三峽大壩的雄心壯志盡入水利系,然而實際修習工程課程時,卻越來越力不從心──同學為了研究在磨鐵時,他寧願躲在一旁看小說;凌晨拿著鴨嘴筆奮力畫著工程圖時,他總是敗在最後一筆。


最重要的是,「那時十八、九歲,我的文學細胞蠢蠢欲動,已經無法壓抑。」念了一年水利工程的白先勇,開始萌生了轉學的念頭。


他沒有和父母商量,悄悄地準備轉學考。他只填了一個志願,就是臺大外文系,「這次轉學對我一生的轉變很大,若我繼續學工程,可能會很不快樂」白先勇感謝父母,「能夠做這些,現在的我很快樂。」


「如果你真的喜歡,一輩子大概都不會後悔。」白先勇的目光溫柔又堅定,對於過去他會緬懷,卻不曾留下遺憾,他說,寫作那股衝動,是不能停止的。


有一次,白先勇牙齒發炎,口腔內的腫痛讓他苦不堪言,當時《孽子》還在《南洋商報》連載,為了不斷刊,他忍著牙痛挑燈夜戰,那時他就深刻體會到:「創作是很孤獨的一條路,三更半夜在書房裡,自己磨,沒有人可以幫你。」


家,是讓你安身立命的所在

不一定要有血緣關係,不需要具體住所,白先勇說《孽子》中的家,就是「讓你安身立命的所在」


白先勇說,「家」在中國人的觀念中特別重要,《孽子》裡主要說到了三對父子,父親剛好也都是軍人,書中許多情節,其實都來自白先勇所見所聞的人生故事。比如阿青的家庭原型來自白先勇父親手下的一個士兵,他的母親就像阿青一樣,跟著歌舞團的樂手私奔,這樣的情節無意間寫出了當時外省老芋仔的悲哀,年齡差距、語言隔閡,造成家庭的崩裂,跑掉的本省姑娘再不曾回家。


小說中刻劃「家」的場景,是當時安置外省軍眷的眷村,廖志峰說道他國中讀位在眷村校區的大直國中,讀《孽子》時常想到當時的同儕,倍感親切。他在重編《孽子》時,不時還是會想起那段與眷村朋友相處的時光。


而「家」的意象,也不斷在小說中反覆出現,白先勇覺得寫得最辛苦的一段,就是這群孽子們最後聚在一起,為傅老爺子送葬,覺得怎麼寫都不到位,最後終於靈光一閃,在書房裡緩緩寫下:

 

「那輪巨大赤紅的夕陽,正正落在山頭,……隨著夕輝的血浪,沸沸滾滾往山腳下沖流下去,在那千塋百塚的山谷裡,此起彼伏的激盪著。於是我們六個人,由師傅領頭,在那浴血般的夕陽影裡,也一齊白紛紛的跪拜了下去。」

剛寫完天就亮了,白先勇說這一幕他構思很久,靈感來源是在美國時曾看過的一篇報導:「一位律師專門收容流落街頭的青少年,幫助他們讀書或就業。他過世的時候,所有他幫助過的青少年,從各地趕回來看他,替他抬棺。讓我很感動。」


這段報導成為《孽子》最後一幕,傅老爺子過世時,孽子們替他抬棺跪拜的情節靈感。也是書中描寫關於家、家人最強烈又真摯的一頁。

 


這群孽子們,將走向更好、更遠的未來

我想同性戀異性戀都是一樣的,哪個人不希望一生中有一段天長地久的愛情,覓得一位終生不渝的伴侶?尤其在你這種敏感而易受傷的年紀。

《給阿青的一封信裡》,白先勇用溫柔且真摯的口吻,說著這段溫柔到令人流淚的話語。白先勇說同婚通過後,這些「孽子們」問題還是會存在,社會的轉變不是透過一個法案就能一蹴而成,我們只能慢慢的、慢慢的,透過一些綿薄力量改變。


最初公視播出《孽子》時,一旁的跑馬燈也閃爍著同志父母協尋兒子的訊息,表示家人已能接受他們的同志身分,希望他們能盡快回家。白先勇的《孽子》,道盡了無數家庭難以開口的傷痛,也治癒了無數人心中曾痛苦難耐的傷口。


不知道有沒有讀者注意到,小說結尾,阿青和羅平肩並肩一起在忠孝路跑著,口中喊著「一、二、一、二」──書中的排版特地將文字排列向上,就好像這群孽子們,一步一步,堅定踏實地,走向更好、更遠的未來。




同場加映:學霸陪你讀《孽子》

本次企劃由文化部贊助執行
文章資訊
採訪、撰文 邱羽瑄
刊登專欄 人人話經典
刊登日期 2020-10-11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