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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那艘駛來臺灣的船,從未返航──午夜夢迴,魏楚的思鄉夢(下)

張哲翰 2021-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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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 年的某個雨天。

 

陰雨綿綿的大溪鎮,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但仍有一群人在街上移動,低調地請行人改道。他們穿著卡其制服,戴著白色頭盔,一身筆挺,穿著雨衣也還能看出他們結實的體格,簡直就是憲兵的料。

 

確實,他們就是駐守在日本政府留下的武德殿的憲兵們。

 

雖然執勤中的他們總是不苟言笑,但還是可以偶爾聽到一點點的耳語:「怎麼來得這麼臨時?」

 

是誰呢?

 

行人們紛紛走向路邊,但仍想探頭一看究竟。這樣的情況似乎不太讓他們感到太驚惶,甚至已經習慣會發生什麼,眾人不約而同看向同個方向,彷彿天生就知道看點就在那裡。

 

「來了嗎?來了嗎?」

 

「還沒啦!」

 

「聽說剛過溪啦!」

 

路人紛紛小聲地議論著。

 

所以是誰要來呢?

 

魏楚活力滿滿的拎著他的相機,斜揹著他的背包,胸前一如既往地放著一本筆記本並且夾著一隻過長的鉛筆。雖然穿著雨衣讓他略顯得笨拙,但他還是順利在人潮中穿梭,為自己找一個合適的位置。

 

十字路口處,魏楚停下腳步。他看見身旁一名憲兵,需一人獨自應付周遭的民眾,顯得有點焦頭爛額。即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從他轉頭來又轉頭去的動作,可以察覺到他的緊張。

 

「怎麼連個指揮交通的都沒來呀!」雖然很小聲,但是在他身旁的魏楚仍聽到憲兵的碎念。魏楚抬頭看他,也明白這場面,誰不緊張?他莞爾一笑,拿起相機調整一下焦距,準備待機。

 

一名警察從後頭騎著腳踏車奔來,速度之快、氣場之強。即便騎腳踏車應該無聲,卻讓這條大街上所有人都回頭注目著他的到來。

 

「不好意思,借過、借過!」警察騎著腳踏車急忙呼喊著,行人也很配合地讓出了一個位置,他把腳踏車甩在樹幹上,剛好讓它倚著樹幹安放。

 

「哈!老李!」魏楚一眼便認出那警察,暗自笑了一下。

 

老李趕緊加入整頓交通的行列,熟稔地請行人靠邊,快速地讓車輛在他的指揮下來來去去,轉瞬之間,原本還亂糟糟的大街口,立刻消化掉所有車潮,兩旁的人群也不敢跨越馬路,就只是伸頭張望。

 

那位憲兵頓時鬆了一口氣,而魏楚下意識地試試相機的焦距,拍了幾張照,記錄下這一刻。

 

此時的雨逐漸變大,但路旁的人潮並沒有要散去的意思,不少人早就穿著雨衣,就等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頓時間,大街上所有的事物就像凝結一般,甚至連雨都好似停在了空中。聽不到任何人說話,甚至連一絲呼吸聲都沒有。那份寂靜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秒,但這一秒就像是天長地久,被無限延長。

 

那個瞬間持續著,直到車隊現形。前有警察騎著摩托車開道,後頭是憲兵隊的車,中間的總統蔣公的黑頭車轉出來露了身影,霎那間歡聲雷動:「總統萬歲!」這一聲劃破了寂靜,所有的一切才又恢復了動作。

 

黑頭車緩緩靠近,魏楚的相機也因黑頭車的接近,加速了它的工作。但車子就在開入這十字路口時,停了下來。一時間,大街上所有物體又恢復凝結的狀態,魏楚抬起頭想要看清個究竟,而很明顯感受到一旁的憲兵正在發抖。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走下一位穿著憲兵制服約四十多歲的男子。他撐開雨傘,打開後座車門,後座乘客是位年約八十的老人家,他搭著司機的手臂下車,一身中山裝。即便年邁,那身材筆挺絲毫不見任何駝背的老態,那就是──蔣總統。

 

蔣總統一手的拐杖像是裝飾,一手搭著司機,向老李的方向走去。

 

老李不敢移動,就是筆直的站著,舉起手敬禮。

 

「免了、免了!」蔣總統揮揮手,要老李不用敬禮,中氣十足地問道:「這位警察同志,你怎麼不穿雨衣呀?」

 

「報告總統!我本來在巡邏,接到消息立刻騎腳踏車過來指揮交通,來不及穿雨衣。」老李即便放下手,仍兩手貼著褲縫,抬頭直視前方,身體也不敢動半分半毫。

 

「辛苦你了啊!」說著,蔣介石拍拍老李的肩膀,又問道:「家裡還有誰嗎?」

 

「家裡就內人帶著三個孩子。」

 

「三個孩子,也不少呀!」

 

「是,我家姊姊早逝,她的兩個孩子我便接過來照顧。」

 

「好,辛苦了。」蔣介石又拍拍老李的肩膀,轉頭緩步走回車上。

 

直到車門關上,那凝結的氣氛才再度解除。再次被「總統好!」、「總統萬歲!」的歡呼聲給淹沒。

 

在歡呼聲中,車子逕自向以前的公會堂、當時的行館駛去。

 

魏楚透過他的相機記錄下老李還直挺挺站著的模樣,那模樣似乎也說著他對於這份工作的一絲不苟,對自己從不懈怠的要求。

 

*****

 

「哈!那老李。」魏楚的筆記本翻到的那一頁,貼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中那在十字路口站得筆挺的應該就是年輕時候的老李吧!

 

「你們知道嗎?我也曾經像老李一樣在長官面前站得筆直。」魏楚說著:「還記得那一年共匪跟國民黨在大陸打得火熱,村子裡大家在傳國民黨軍抓人的消息。嫂嫂推著我,要我跟著阿苟他們到村外頭躲躲,怎麼知道我們一出村子,路上就遇到軍隊,我們幾個都被抓了起來。

 

「阿苟瘦得剩皮包骨,立刻就被放回去了。我啊!總跟著大哥到處跑跳,健壯得很。就這樣,我跟著軍隊四處去,要上船來臺灣的那天啊!我真捨不得踏上甲板,一上船可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我們才能再見。」魏楚眼眶泛起了淚水,像是快要潰堤。

 

「不過,在軍隊裡也是有像老蔣公一樣的長官。」他又回憶道:「還記得那位長官有一天叫我去他營帳,他拿了一本書給我。他跟我說他們很不得已必須徵召我們這些年輕人。在他連上,大概就我讀的書比較多,他要我繼續讀書,千萬不要荒廢。仗不會打一輩子,打完仗還是要靠筆找生活。」

 

魏楚臉上的淚水還未乾,但心裡頭一暖,又笑了笑:「聽著長官的話,我書沒少讀,來臺灣之後也剛好就有記者的缺,他們看我書讀得好、字識得多,所以立刻給我工作,生活還真的有了著落。」

 

「只是我那時候沒想到的,是我在大溪這一住就是快五十年了吧!我還遇到了老蔣公離開的那一天。」魏楚翻了翻筆記本,在找他那天的筆記。

 

「是了,就是這一天,1975 年 4 月 6 日,記得是個晴天。前一晚蔣公逝世的消息一出來,大溪這裡就像警戒一般,警察們全都集中到了警察局,大夥兒就擔心會有什麼情況,都認真戒備著。」魏楚用手指輕點微微模糊的筆跡,確認道:「4 月 6 日正式發布消息的那天真是忙得不可開交,跑了許多地方,很晚才回到家。不累,但一路上盡是哀戚,一整天下來,心情沉重許多。記得先是去大溪賓館那邊吧!老蔣公愛來這裡,每次黑頭車的出現,都引起鎮民們熱烈的歡迎。那一天有不少鎮民還是到附近等著,他們也許不太願意相信這消息是真的,總盼著那輛黑頭車又會開來。」

 

「接著,我又上到洞口賓館,那裡也是老蔣公愛去的地方,前頭有個大池塘,改名叫做『前慈湖』,再上去些,到那洞口賓館,因為咱老蔣公思念母親,改為『慈湖』,在此之前就有聽說老蔣公身後便要葬在這。那地方山明水秀,賓館聽說蓋得跟老蔣公老家一模一樣,大概是希望他一生辛苦,最終能夠回家吧!」魏楚有些感慨,翻了一頁,看了半晌後說著:「這裡⋯⋯老蔣公特愛這裡,角板山的賓館⋯⋯他來了總是會在八角亭坐上半晌,他身邊的人轉述,老蔣公曾經說隔著大漢溪對岸的溪口臺,像極了他家鄉的溪口,他在這應該也是想念著老家的吧!」

 

魏楚邊說著,心頭一酸,似乎也有戚戚焉,也想念起家鄉!

 

過了一會兒,他又自顧自地說道:「記得那天,我沒在賓館多停留,趕緊照幾張相就搭上車,要往復興臺地。那裡的介壽堂已經弄了個靈堂,不少人在那弔唁,大夥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好些人大老遠就跪倒在地,邊哭邊爬進靈堂。我沒同老蔣公說過話,但他總讓我想起我在軍隊時的那位老長官,大概就像是一同從大陸來的親人吧!心頭直是酸的!不過說也有趣,那天之後,大溪好像動了起來。」魏楚邊忍著滿溢在眼眶周圍的淚水,邊笑著說起大溪不一樣的地方。

 

「你說什麼?行程這麼趕?沒問題、沒問題,我立刻去。好的,再見。」魏楚掛下電話,匆匆奔入房間。

 

「爸爸,你要出門了喔!」房間門口站著兩個小毛頭,睡眼惺忪問著。

 

「思江、思渚啊!爸爸要出去工作了!今天早上小蔣總統在國民大會通過當選,說等等要來大溪謁陵,爸爸要去採訪。」魏楚熟練地穿起襯衫,在胸前口袋放入筆記本夾著一隻過長的鉛筆,他背起斜背包動作一氣呵成,就像已經演練千萬遍,隨時都準備好出門一般。

 

「那我跟哥哥可以去找施媽媽嗎?」思渚似乎已經迫不及待了。

 

魏楚走出房門,摸摸兩個小毛頭的頭,說著:「可以啊!別給人家惹麻煩了喔!我想思江會帶好思渚的,對吧?」

 

「只要思渚不要又在憲兵連那邊亂跑,我應該都沒問題。」魏思江這時大概十七歲,上了高中的小孩顯得有些成熟,有些受不了八、九歲的弟弟,卻也有些天真與自信,想展現自己的能力其實是可以達成某些大人交付的任務。

 

「思渚,聽到了嗎?別到處亂跑給哥哥添亂,那我就幫你們跟媽媽說,可以去施媽媽那玩。」魏楚蹲下身跟魏思渚囑咐道。

 

「不能到憲兵叔叔那邊去嗎?」魏思渚有些難過。

 

「我可以帶你過去,我們去看衛兵交接,但是你不要亂跑。」魏思江看弟弟難過的神情,趕緊補充道。

 

「好!我答應你們。」一聽哥哥又會帶他去憲兵連那去,精神又來了,一口答應。

 

「很好,那我出門啦!」魏楚爽快解決孩子們的需求,也是高興。

 

魏楚步出房門,往後院的方向叫著:「美琪,我出門啦!」

 

「你又要出門了喔!」美琪似乎有點不悅,她捧著衣籃從後院走進屋。「才裝了電話沒多久,你三天兩頭就接到新消息,比以前更常臨時要去採訪⋯⋯」

 

魏楚趕緊上前抱住她,安慰道:「好啦!就這也是工作!今天應該會很快結束,等我回來帶一點好吃的?」

 

「這樣就想攏絡我?」美琪好氣又好笑地說。

 

「這才不是攏絡,是我本來就要好好侍奉我美麗的老婆大人。」魏楚打趣地説。

 

「好啦!放開放開!孩子在看。」美琪被逗得心花怒放,但也害羞了起來。

 

「那又如何!」

 

美琪嬌羞地拍著魏楚:「是說老總統過世後,我們大溪可是越來越多人來了,你之前寫的那些石門水庫的介紹,看來也是吸引不少人啊!」看來美琪是魏楚的忠實讀者,對魏楚撰寫的報導如數家珍。

 

「是啊!這裡景色怡人,過去真的比較少人知道。現在隨著老總統讓我們這裡聲名大噪,常常有人來這遊覽,真希望能夠多一些介紹我們這裡,讓全臺灣都認識我們大溪。」魏楚的眼神中彷彿可以看見美好的未來願景,這精神抖擻的樣子,可能也是美琪最喜歡的模樣吧!

 

「好啦!快去吧!」美琪幫魏楚整理了一下衣領,揪了根他下巴上過長的鬍子。

 

魏楚縮了一下,邊不好意思地笑著,邊說道:「好啦!我走了,等我回來。」

 

*****

 

「呦!魏楚,又接到任務啦!」司機一打開公車門,看到魏楚便調侃道:「你們家最近新裝了電話,整個鎮上也沒多少人家裝,你就忙得不可開交了!你不會後悔裝電話了吧?」

 

「哈!司機大哥別這麼大聲,我擔心你這一講,我可又要更忙!」魏楚自嘲著,也同時調侃司機那一張「靈驗」的嘴。

 

司機即時打斷,卻是一臉意猶未盡的模樣:「上車吧!跟你鬥嘴可有意思,但繼續鬥下去,我就不用發車了。」

 

魏楚趕緊上車,他瞥了一眼公車上的乘客,大半是生面孔。他選了個司機身後的位置坐下,一坐下便問道:「最近來咱大溪觀光的人可是越來越多了?」

 

「是啊!老總統在這久住下來,我們這裡就是福地!你看那石門水庫風光明媚,怎麼不吸引人來呢?我們大溪可以說是大大露臉了。」司機聽魏楚問起,一臉驕傲地說:「你光看我這車,從早到現在,外來的客人都佔了七、八成,我們自己的鎮民哪坐得滿這一車?」

 

「是啊!您也辛苦了,每天跑好幾趟。」

 

「這我們工作啊!躲不了,最近還多開了好幾個班次。這你就得看出來我們大溪多熱門了吧!」司機不免吹噓了一番,魏楚也是應和地笑著,但從司機的話中,也可以發現,大溪正悄悄地轉變著。

 

*****

 

慈湖的莊嚴肅穆,並不是因為憲兵不苟言笑的表情才令人收起笑容,而是那份空靈及寧靜得只剩下蟲鳴鳥叫的氛圍,除此之外,任何多一點聲響,就像是多餘的一樣。

 

魏楚提早到了現場,出示了證件放行後,他快步走向陵寢。但魏楚不敢到處亂晃,先是尋找一個能夠拍到蔣總統下車的位置,而後拉長鏡頭焦距,準備捕捉蔣家人的身影。

 

沒多久,蔣總統的車隊到了。下車的除了蔣總統,還有夫人與公子蔣孝武。一行人一路奔波來到慈湖,卻沒有絲毫放慢腳步。

 

「喀嚓喀嚓——」魏楚的快門追隨著他們快節奏的步伐響個不停,到了門外便停下,即便憲兵沒有阻攔,他也不敢貿然入內,深怕那快門的聲音打擾了蔣家人對老總統的思念。

 

完成拍攝後他收起相機,從胸前口袋拿出筆記本與鉛筆,隨後邊跟邊寫著:「蔣經國先生一行三人,恭敬地肅立在  蔣公陵寢前,行三鞠躬禮,隨後環繞陵寢一週,緩緩步出,至廂房小坐。」魏楚在筆記本上寫著,把那景象竭盡所能地描寫起來:「雨中的慈湖,一片青翠,搭配著供奉的素色鮮花、時果,還有庭前蘭桂飄香。」魏楚在蔣經國一行人步入廂房後,就獨自回到庭院,描寫起庭院景緻。

 

沒多久,蔣家一行人又步出廂房,回到車上,發車離去。

 

回程的公車上,魏楚找了個最後頭的位置,半睡半醒之間,今天的種種畫面在腦中重複上演著:「小蔣總統是不是也曾經想過要回故鄉呢?還是已經沒有哪裡是他的故鄉,臺灣會是他的故鄉嗎?他會愛上大溪吧!」

 

一連串的問題,他自問著,無從解答,也漸漸地睡著了。

 

尾聲

「爸!」伴隨著一連串的呼叫聲,魏楚的身體被搖動著。

 

魏楚睡眼惺忪緩緩睜開眼,定神一看,答應道:「是思江啊!」

 

「你怎麼在這睡著啊!等一下感冒怎麼辦?來,我扶你進房睡。」眼前的男子一臉憂心,也充滿著關懷要扶起魏楚,此時的魏思江已近不惑之年。

 

魏楚讓魏思江扶起身,倚著魏思江的身體,緩步入房。邊走的過程,魏楚問:「思江啊!你說我們這屋住這麼久,算是我的家鄉嗎?」

 

「你怎麼會這麼問?」魏思江愣了一下,回答道:「對我來說,這是我長大的地方,當然是我的故鄉啊!」

 

「是啊!我們真的在這裡從小到大啊!」魏楚的眼前閃過從踏上船、到臺灣,來到大溪的畫面,不禁想起這一路上自己所經歷的種種,自己也逐漸老邁,說著:「思江啊!這個家真好。」

 

「好!那我們去睡吧!晚安啦!爸。」

 

「晚安!思江。」

 

魏楚安穩地躺下,伴隨著逐漸入睡的大溪鎮,他也慢慢睡去。可能在夢中,他也才能夠自由自在地尋訪著他的家鄉。

文章資訊
作者 張哲翰
刊登專欄 夜覓大員坊
刊登日期 2021-12-10

文章分類 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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