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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活記憶】在幻覺與現實之間擺盪的感官,穿越文學與音樂的邊界

2024-11-13
共阮吊樹頭 樹邊淋雨曬日頭

共阮吊樹頭 風吹斡頭無地走

今暝的月娘真光

稻仔頕頭如遊魂

樹頂的釋迦飽滇

阮佇其中散發芳味

—巴奈,〈吊樹頭Tiàu Tshiū-Thâu〉

跳脫框架的五感五官

如果從藝術形式的本質開始思考,文學是由視覺的途徑讓人類感知,而音樂則是透過聽覺。然而我們還是會在閱讀文學的時候,感知到視覺以外的感官體驗,比如在吳明益《苦雨之地》(2019)〈人如何學會語言〉中形容棕頭牛鸝公鳥的叫聲:「聽起來像是黃金溶化後往下流淌,凝結後撞到石頭,發出了鈴鈴的聲響,結合了好聽的液體流動聲以及金屬的鏗鏘聲。」讓人在視覺的閱讀過程,感知到聽覺的幻象,文字的功能也就不純然只是視覺性的。
 

又好比聆聽巴奈《夜婆》專輯(2023)〈吊樹頭 Tiàu Tshiū-Thâu〉時,在柯智豪混合傳統配器和弦律,創作出獨樹一格的編曲裡面,搭配歌詞的吊樹頭貓屍視角,窺看往生者的世界。吊樹頭的貓屍反而在死亡後得到美麗和自由,貼合《夜婆》整張專輯的概念,意即借物比喻農村女性一生的命題。我們同樣能在歌曲中得到閱讀現代詩或小說的美感,建立一個吊樹頭貓屍視角的世界觀,並透過聽覺勾連到了嗅覺,彷彿聞到貓屍如散發熟爛的釋迦香味,與現實的腐爛氣味不符,於是樂曲讓聽者能在生者與亡者之間反轉出真實與虛構。
 

吳明益《苦雨之地》 (Source:新經典文化提供)

巴奈Panai《夜婆IĀ PÔ》 (Source:創銘實業提供)


感官堆疊出的幻象與現實

在藝術創作中,我傾向用「建立幻象」來詮釋不同藝術邊界之間的混合現象。不同的藝術形式刺激我們不同的感官部件,而我們又仰賴感官來建立對世界的感知,所以能透過藝術作品反向感知這個世界與情感。藝術創作呈現的「幻象」,可能更接近於感官回饋給腦袋的「蜃景(mirage)」幻覺。也或許,所有的藝術創作者都意圖創造更逼近真實的幻覺,即便是在純然虛構(fiction)的文本中,我們還是能看見創作者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指涉現實。
 

你父親被抓走了

趕快找人去救他

他有穿衣服嗎

趕快拿去給他穿

——吳晟,〈閣樓上的畫作〉

去年度「裝咖人 Tsng-kha-lâng」樂團籌備三場次的全臺語文學講唱會,分別邀請臺灣文學家吳晟、洪明道、鬥鬧熱走唱隊 [1]合作,試圖透過文學文本與現場音樂,產生更巨大的互文性。然而互文性的產生,其實還是建立在藝術形式邊界的成形與裂解,指涉同一主題的兩種藝術形式,各自觸及到人類不同部位的感官,在表演現場共同打造出複合式的深層幻覺。比如在與詩人吳晟合作的場次,吳晟以作品〈閣樓上的畫作〉與樂團共演歌曲〈林秀媚 Lîm Siù bī〉,產生雙重的幻覺效果。
 

這首詩的敘事者是嘉義市二二八受難者陳澄波的妻子,張捷,該段詩句取自張捷在口述調查留下的對話。而歌曲〈林秀媚 Lîm Siù bī〉的敘事者林秀媚與張捷屬同時代女性,其丈夫是盧鈵欽,也是嘉義市二二八受難者。兩個家庭在當時互有往來,而在事件後,他們與柯麟、潘木枝、潘英哲家屬一起舉辦法會。〈閣樓上的畫作〉和〈林秀媚 Lîm Siù bī〉皆採用倖存的女性家屬視角,對死後已是鬼魂狀態的對象對話、投射情感,於是在作品讀來隱隱約約建構一種招魂、奠祭的幻象。

另一層幻象則是透過現場的展演完成,延續招魂、奠祭的幻象。我們能夠在實體演出現場,強化、拉出幻象的細節和層次,比如在現場展演中,除了聽覺的建構,LED 牆的視覺影像搭配演出,在當今的音樂祭或是 LIVE 演唱會已經是基本標準配備。有些樂團甚至有隨團的影像騎師(Visual Jockey,簡稱 VJ),打造專屬自己樂團的視覺演出,另還有燈光師也是操控現場情緒和氛圍的重要角色。也意即在當代的音樂展演中,表演者已經意識到:樂團演出不純然是聽覺感官的體驗,對於建構演出現場的主題幻象來說,任何一個環節都是重要的建構者。
 

2023 年詩人吳晟(左一)與裝咖人樂團合作演出,在演出歌曲〈林秀媚 Lîm Siù bī〉前先朗誦〈閣樓上的畫作〉,在演出現場建構招魂、奠祭的幻象。(Source:詹婗拍攝)

 

藝術形式的衝突與融合

在展演上,文學和音樂長久以來有個衝突,那就是閱讀需要沉靜與時間來接收資訊,優點是可以吸收和整理較複雜的概念和情節,例如閱讀一本長篇小說,讀完的讀者幾乎可以理解一個複雜且有眾多細節紋理的幻象世界,因此文學的展演活動常常是屬於靜態展的模式。
 

而音樂展演則不同,尤其在獨立樂團演出的現場,並不是要給予複雜的概念和情節,更多是給予感官的體驗,但矛盾的是,人類想尋求的快樂或舒緩壓力等,並非全然透過感官來達成。人們能在理解複雜概念、情感與情節的過程中,包含延展出的悲傷、憤怒等情緒,來舒緩日常裡無意識累積的壓力。這讓我想起音樂祭的一個狀況:許多相約到音樂祭現場的觀眾,有時候不是為了單純聽樂團,而是攜帶野餐墊、露營椅跟朋友喝酒聊天,特別是跨天數的音樂祭,常常可在下午或入夜後發現醉倒一圈一圈的人。
 

也就是吸引他們體驗音樂祭的原因,不止是音樂現場的感官體驗,而是朋友之間的對話,而人們便是經常在對話之間處理複雜的概念、情感與情節。
 

我傾向認為,音樂與文學在展演模式中並非衝突的關係,反而是相輔相成的。尤其在當代,流行音樂的製作門檻降低,實體專輯銷售量大幅下降,音樂產業在這個時代銷售的東西,更多是感官體驗和精神價值。感官體驗可由製作和技術創造滿足,但精神價值或許需要較複雜的概念,才可能達成,而這一點恰好是文學所擅長的。
 

在全臺語講唱會結束後,我們延續在現場展演文學與音樂的跨域概念,在 2023 年底時參與籌備現流冊店 hiān-lâu tsheh-tiàm 主辦的第一屆「獨書祭」。我接任跨域座的舞臺監督,協調樂團演出者和文學家的合作內容,發現兩種領域的創作者,有時關注類似的創作命題,從人、議題出發,比如王昭華與林生祥的組合,若僅從電影《大佛普拉斯》主題曲〈有無〉去認識兩位,會忽略他們早在就讀淡江大學期間就是朋友,且在〈有無〉之前也有其他歌曲合作。如果細聽作詞人王昭華演唱〈有無〉的版本,會發現和林生祥的版本略有差異,但在演出的當下,兩人的詮釋搭配歌曲,昇華了深具佛教哲學思維的歌詞。
 

2023 年「獨書祭」演出現場,文學家馬翊航(左一)和毀容姐妹會樂團合作,化身為白玫瑰。(Source:詹婗拍攝)

另外還有讓人驚豔的表演,像是由毀容姐妹會與文學家馬翊航組合演出。馬翊航化身「白玫瑰」,完美地融入變裝皇后(Drag Queen)風格的樂團表演,將舞臺的氛圍瞬間置換成五光十色的歌舞廳。這種轉換能力就是在聽覺、視覺、甚至觸感(人體接收低音除了聽覺之外,還有比例較大的體感)建構出層次豐富的幻象,所達成的效果。
 

總歸來說,人們往往會以為兩種藝術形式的跨域,免不了發生衝突與折損。然而,如上述所提,雖然文學和音樂帶給人們的體驗相當不同,但任何藝術的跨域創作,如同其他的複合藝術(complex art)般,打破媒材的既有限制,始能在既定的藝術形式邊界創造蜃景幻覺。如此,形式、媒材等不再是規矩,而是構出更富有細節與層次的藝術效果。文學和音樂的跨域也是如此,從閱讀帶出視覺以外的感官體驗,從聆聽勾連真實以外的知覺幻象,打造出超出視覺與聽覺的豐富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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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成員包括呂長運、張潔晰、吳易叡、陳南宏、黃懷蒂、呂美親。樂團以日本時代的臺灣文學家賴和作品為改編創作。2024年預計發行第二張專輯《自由花》。其中成員呂美親為現任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語文學系副教授。曾出版臺語詩集《落雨彼日》、主編《台語現代小說選》、《台語現代散文選》。
文章資訊
作者 張嘉祥
攝影 詹婗
圖片提供 創銘實業、新經典文化
刊登專欄 觀‧臺灣|臺史博
刊登日期 2024-11-13

文章分類 觀‧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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