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來過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的朋友,應該會在 1 樓展覽大廳中,看過一艘古老而斑駁的木船吧。2011 年,這艘船才從十多公里遠的安平跋涉而來,落腳在臺史博,成為展場最顯眼的典藏品。不過,我們也許無法單純將它視為一位新同學;它有很多故事等著要跟我們說。
臺江內海:手撐船的黃金時代
這種木船是一種小型貨運帆船,既可升帆讓風力推進,船家也可站在船上,將竹篙撐住水底慢慢推進,所以俗稱「手撐仔」(tshiú-the-á)。展覽大廳這艘,平底、頭尾方正、船上有一根桅桿,就是典型的手撐船形式。
臺南西部曾有一座名為臺江內海的廣大潟湖。17 世紀起,潟湖兩端的安平、府城兩座重要海港市鎮先後興起,人與貨物商品都靠船舶橫跨水域、溝通往來,臺江內海因此成為帆檣林立、船運繁盛的熱絡水域。活動其中的船舶,應有不少是手撐船,如老一輩人仍會提及,往昔手撐船會駛入府城五條港水道載貨。由於潟湖水淺而沙多,不太適合吃水深的大船航行,這種平底小船反而能克服地形限制,在淺水域縱橫四方、大顯身手。
手撐船一方面維繫著府城的物流與經濟命脈;另一方面,臺江內海的淺水,也造就了手撐船貨物運輸業的興起。人與水的共存與互動,具體表現在手撐船活躍的黃金時代。
東亞脈動:在局勢變化浪潮中啟航
推測大約在 20 世紀初期,館藏手撐船就以平底貨運船形式被打造出來,並投入鹽的運輸工作。它跟鹽的緣分,可能與當時變動劇烈的東亞局勢有關。
19 世紀下半葉,日本於明治維新運動期間大量吸收歐洲新式工業技術,繼而踏上近代工業化道路。因日本原本就缺乏鹽業資源,再加上此時的工業發展,更使國內的鹽需求量大增。所以 20 世紀起,日本便從有悠久製鹽歷史的臺灣大量進口鹽,更在臺灣增闢鹽田以提升產量。代表性的新建成果之一,就是 1921 年竣工的臺南安順鹽田(今臺南市安南區鹽田生態文化村)。
安順鹽田設有碼頭及水道。在鹽場裝完袋的鹽包,可用手撐船經水路運往安平港,先轉給傳統帆船(put-tong-á)、再轉到貨輪,然後出口外銷。當時許多安平手撐船即受僱於三井物產、臺灣製鹽等經銷商,在安順鹽田載運鹽包、忙碌往來;而像三井會社的包商何兆豹(1887-1924),及臺灣製鹽會社的包商王雞屎(1884-1948)等一些知名安平手撐船貨運承包商,也因此崛起。
住在安平海頭社的林老福,也是三井會社運鹽承包商之一。他有 5 艘手撐船,館藏手撐船是其中一艘。1920 至 1950 年代,林老福與後續接手的兒子林天慶,就以撐船運鹽為主要事業;而從這段船與鹽相遇的過程,也彷彿能感受到 19 到 20 世紀之交的大時代脈動。
水陸更替:轉換跑道與沉入水底
然而,安順鹽田的水運一直存在隱憂,也就是:安平港日漸淤積,尤其秋冬枯水期間航行更困難,鹽運量因此受到影響。
大約在 1950 年代,安順鹽田改採鐵路運輸。鹽包先以卡車載到北鄰的臺鹼安順廠門口,轉糖業鐵路火車後,循安順線載到永康火車站,再轉縱貫線鐵路載到高雄出口。這樣的成本並不見得比水運低,卻至少能維持運量;而大概也是在這個時期,林家手撐船結束了運鹽事業。
為了持續撐船,林天慶轉換跑道,改幫安平、四草地區居民載東西。船什麼都能載,有米穀、飲用水等日常生活用品,也幫魚塭載「大肥」(水肥),甚至婚禮的嫁娶用品與新娘本人、喪禮所需的「大厝」(棺材)都載過。
然而,隨著四草周邊道路陸續完工,人們逐漸選擇更方便的陸上交通,撐船載貨的委託也越來越少。地理形勢與水陸交通的變化,最終使林家的撐船事業在 1970 年代晚期劃下句點。不再出勤的館藏手撐船,從此閒置於鹽水溪畔停泊處,沒有繼續保養維護,在長期風吹日曬下,便不知不覺沉入水底了。
地方意識:古船的新動力
1980 年,藝術學者潘元石在安平協助籌備信誼基金會學前教育資料館的分館。喜愛藝術文化的他,公餘時會四處走看與寫生,遇見棄置的民間文物也會拾起,暫放在天后宮後方的安平文化大樓地下室。
有天,他在鹽水溪南岸一處廢棄魚塭⸺應是林家泊船處舊址,偶然發現了只剩船頭露出水面、其餘皆已沉沒的館藏手撐船,於是通報安平區公所民政課長李啟繁。李啟繁找來中型吊車,花不少時間將船打撈上岸;又請木工司阜簡單修復,才讓這艘船重見天日。現今,在船身仍可見許多修補痕跡,可能就是當時的工作結果。
為了讓地下室的安平文物能妥善展示,李啟繁也在安平文化大樓一樓籌備成立「安平文物陳列廳」,1982 年正式開放。在安平港海防部隊 8 名隊員協助下,館藏手撐船搬入廳內,成為廳內代表藏品。不少安平民眾前往參觀,總會摸摸船身、有說有笑,回想安平水邊生活的往昔記憶。
1970 至 80 年代之交,正值臺灣本土意識逐漸崛起,人們想更深入關懷自身土地的環境、歷史與文化,同時也累積能量,積極投入社會體制的反省與改革。這座安平文物陳列廳,除了是 1985 年政府開始推動「地方特色館」之前就已經成立的地方館舍外,更是在這一波人們重新關注地方的潮流中,較早由地方自發性成立的館舍。
因為這波潮流而脫出淤泥、進入文物廳的館藏手撐船,航向另一條不同於水路的新航道,開始為人們承載地方記憶與意象。快 30 年後,它又繼續帶著這個使命駛進臺史博大廳,直到現在。即使離開水域,它依然在繫綁著人們與地方的關係。
船的生命史,我們的故事
在此之前,我們也許會以為這艘木船只是一種舊時代的水上交通工具,一艘因離開水域而脈絡中止、從此不再活動的古物而已。不過,透過它的生命史,我們看見它在不同時空裡,遇見不同的人事物,也因此有不同的任務與姿態;而每一個階段,都跟人們的生活及大時代有所關連。
船的生命史,不只是船自己的故事,也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本文作者為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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