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政府持續推動新南向政策,強化臺灣與東南亞之間的關係。而在 2020 年 8 月,中研院臺史所出版了《日治時期在南洋的臺灣人》一書,從歷史的角度,梳理二次大戰前臺灣人前往南洋的脈絡。
作者鍾淑敏為中研院臺史所研究員,長年致力研究日治時期臺灣人的海外活動,而南洋更是她的研究重心。鍾淑敏認為,過去政府或是僑委會所談的,都是戰前東南亞的華僑,比如說居住在南洋各地,祖先可能來自福建或廣東等省份的華人,這些人和日治時期從臺灣來的人不太一樣。也因此,她研究的最大樂趣,就是去發掘這些過往在南洋各地發展,但是卻被忽略的臺灣前輩。
之所以開始研究日治時期在海外的臺灣人,鍾淑敏回憶,是因為在關注臺灣總督府的對外關係時,發現當時有臺灣人前往南洋,深入了解後才知道,他們特殊的身份裡有許多血緣、認同上的困境。
鍾淑敏分享,研究過程中他參考了日治時期的旅券,找到很多人物與線索。如同現代護照般的旅券上,詳細紀載了人名、本籍、目的地等資訊,或許在一般人眼裡,那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名冊,但是,對鍾淑敏而言,每一筆資料都是一個重要的故事,他透過單一的個人紀錄,與宏觀的史料相互對照下,拉出一群人的故事,[1]刻畫更細緻的戰前歷史。
軍伕、勞工、醫師、監工⋯⋯日治時期南洋臺灣移民的多元面貌
根據鍾淑敏的研究發現,臺灣人與南洋接觸甚早,活動範圍也非常廣,比如英屬北婆羅洲與馬來亞、荷屬東印度、法屬印度支那、泰國與菲律賓等地,都有臺灣人出現的蹤跡與紀錄;不僅如此,移民的角色也相當多元,一般人想像和認知的軍伕,只是眾多身份中的一種而已。不同身份的臺灣人在不同的國家,也會因應區域而發展出有專屬於當地的特殊樣貌,影響因素包含日本與當地政府的關係、當地政府管理外來者的政策、體制,或者該地區華人勢力的強弱等等,都讓在南洋的臺灣人面貌變得越來越多元。
以北婆羅洲為例,1910 年代後期就曾有一千多名臺灣人前往斗湖,起因是日本久原農園引進臺灣勞工,不過這次單純的勞動力移民,並沒有讓臺灣人在當地常住,大部分的人在工作合約到期後便回到臺灣。直到 1938 年臺灣拓殖株式會社,再度因為斗湖殖產組合的生產勞力需求招募臺灣人前往,正好遇到日本政府方針轉向,下令提供移民經費補助,有鼓勵移民留在當地的意思,也才讓許多臺灣人選擇落地生根。可見日本政府的政策對於移民的後續動向有其影響力。
此外,馬來亞亦有臺灣人,不過,他們的情況又和北婆羅洲不同。馬來亞的臺灣人主要是跟著日本企業進駐的專業人員,比如醫師或監工。鍾淑敏研究中提到的苗栗兄弟檔邱春榮與邱金榮,當時跟隨日本企業拓展進入南洋,兩人一開始任職於石原鐵礦,在當地逐漸成熟後,甚至還自行開設東昇及萬連鐵礦公司,當起老闆來。
鍾淑敏回憶,這對苗栗兄弟之所以讓人印象深刻,除了其本身的經歷特殊,更重要的是邱春榮的兒子邱雲磊。作為移民二代,邱雲磊出生在馬來亞,童年時光也都在這裡度過,和普遍臺灣人直接受到日本殖民的語言學習經歷不同,因為受到幼時玩伴的影響,邱雲磊反而早早學會印度語和馬來語,直到二戰時,受到父親「日本籍」身份影響,進入印度收容所與裡面的日本人學校,才真正開始學習成為日本人,從語言到生活作息,不僅要早起做體操,還要皇居遙拜。
「幸好有邱雲磊教授的分享,才讓邱春榮兄弟在南洋的經歷變得完整。」鍾淑敏說。
除了邱春榮家族之外,總督府醫學校第十六屆的畢業生顏上醫師的例子也很有趣。當時有很多醫學校及醫學專門學校的畢業生,會以醫者的身份,前往華南和南洋服務。比如與顏上同屆的劉壽棋和李天來,畢業後也分別前往廈門及荷屬東印度。至於顏上則在 1918 年應三五公司之聘,前往位在柔佛州的邊桂蘭執業,為橡膠園內的福建工人看診。
後來,顏上甚至娶了當地的華人女子為妻,並轉往新加坡開設藥房,戰爭時期同樣進入印度的日本人收容所。不過,與邱春榮家族全家人一起被帶往收容所不同,顏上家族僅他一人被帶到印度,其他家人都留在新加坡。在大時代漂泊的兩個個案,許多年後透過鍾淑敏的研究,與兩家後人的口述訪談分享,都成為豐富戰前移民樣貌的重要元素。
一樣的臺灣人,不一樣的社會地位──南洋各地情勢對移民的影響
與英屬馬來亞與北婆羅洲不同,臺灣人在荷屬東印度的分佈和情形又更加複雜。很早就有臺灣人在當地活動的紀錄。另外,還有一群本來就生活在這裡的福建人,他們的公司剛好在臺灣有分店,比如郭春秧等人,於是,當臺灣進入日本時代後,這些人就進而擁有了日本國籍,在當時依照人種統治的荷屬東印度,[2]地位瞬間水漲船高,能和歐美人一樣,享有繳稅、移動的特權。因此,就出現有錢的福建人會想盡辦法來到臺灣「冒籍」,只為了能夠取得日本國籍,受到日本政府保護的特殊現象。
根據資料記載,臺灣人一開始在荷印以茶業及糖業為大宗,1930 年代轉到東部爪哇,並轉以物產、雜貨貿易為主,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醫師會選擇來到荷印,不像馬來亞的臺灣醫師多半是跟隨日本企業進入南洋,出現在荷印的醫師未必有當地的醫師執照,但是在醫療資源不足情況下,醫師很容易立足,加上國籍加持,讓日治時期的臺灣人得以在荷印有不錯的發展,吸引更多原鄉親友依親前往,也成為一種臺人移民南洋的原因。
不過,和開放的荷屬東印度相比,在眾多南洋國家中,發展和資料最少的就屬臺灣的鄰居:菲律賓。鍾淑敏表示,雖然菲律賓在距離上和臺灣相近,加上當地的華僑大多來自閩南,與臺灣在語言溝通上沒有太大的差異。不過,因為美國政府採取「血統主義」的認定方式,限制臺灣人入境菲律賓,所以臺灣人並不像其他國家一樣多,這個例子,反而更凸顯南洋各地,會因為政局關係不同,而對臺灣移民有不一樣的影響。
找回歷史洪流中遺失的名字
「我想藉由這些研究,讓小故事得以累積,豐富我們的史感。」鍾淑敏淡淡地說。
日治時期臺灣人前往南洋的故事多到說不完,鍾淑敏讓這些埋沒在歷史洪流中的名字,成為有故事、有意義的個體。然而,鍾淑敏也同樣感慨,研究時免不了面對史料稀少、零碎的困境。在研究日治時期南洋臺灣人的過程中,許多臺灣人的後代家屬並不清楚自己父祖輩的經歷,甚至將他們誤以為是戰爭時期的軍伕,所以不願談論此事,都讓研究進程緩慢。然隨著時間推移,許多前輩不斷凋零,其珍貴的回憶就此消逝。
希望本文能發揮拋磚引玉之效,為研究者發現更多線索,藉以拼湊更多人的故事,豐富這段歷史。
[1]在日治時期,旅券就像是現在的護照,要前往華中、華南及南洋等地,都需要申請旅券。戰後,旅券保存在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近日,臺史所旅券資料庫上線,只要在中研院的網域就可使用,非常便利。
[2]當時荷屬東印度將所有人依照國籍劃分權利,歐美人享有最多的優惠和特權,而當地的華人儘管有錢有勢,在階層的劃分上,仍低於歐美人,不僅移動要通行證,在生活層面也有諸多不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