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史料中的斜槓賢臣伊尹

小臣伊尹看著手上那碗殘餘的鵠羹，猶豫要不要吃下去。畢竟，大半的鵠羹已經被老闆娘紝巟吃下肚了，就算老闆商湯此時回來，他也吃不到這碗鵠羹了吧？反正無論如何，老闆肯定都會大發雷霆的，不如就……。小臣伊尹內心一橫，眼睛一閉，唰地一口將鵠羹全吞下肚，待他再睜眼時，只見眼前一片清明，萬里之外的事物無處不見。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這鵠羹有什麼神秘功能嗎？把老闆這麼重要的羹湯給吃了，會有什麼可怕的下場呢？想到這裡，小臣伊尹不禁打了個寒顫，接著他做了個決定，既然如此，那就逃走吧！逃到那遠處的夏邦，也許就會沒事了。
 
伊尹，想必大家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他不僅是商朝著名的賢相，更是中華料理界的始祖。
 
傳世文獻記載不少伊尹故事，較著名的版本是說：伊尹原本是有莘氏的媵（ㄧㄥˋ）臣，也就是低階陪嫁人員，跟著主子嫁給商湯，在其住所擔任廚師。後來伊尹藉著進獻食物的機會，向商湯分析天下大勢，發揮政治長才，進而得到重用，最後成為輔佐商湯滅夏的賢相。
 
這樣一個「小廚師到大名臣」的成長故事，因為充滿了積極向上的正能量，千百年來始終為人津津樂道。然而，近年簡帛文獻的出土，使得故事衍伸出各種樣貌，伊尹也不再只有單一的形象。其中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正是清華簡內的一篇文獻〈赤鵠之集湯之屋〉。
 

偷吃鵠羹的小臣

〈赤鵠之集湯之屋〉收錄於《清華大學所藏戰國竹簡（參）》，共十五支簡，三道編，簡長約四十五釐米，整體保存情況良好。只有第一支簡和第二支簡末端略有殘缺，各損失一字，基本不影響整體閱讀。這篇簡文記載一段商湯與伊尹的故事，雖然是大家熟悉的主角，情節卻是前所未見。
 

故事是這樣的：某天，商湯家的屋頂上飛來許多赤鵠。商湯見狀，便舉起弓箭射下一隻，然後交給小臣伊尹：「把這隻赤鵠做成羹湯吧，我回來時要好好享用。」商湯說罷，便出門去了。
 

奉老闆之命料理赤鵠的伊尹，立刻在廚房裡用心地製作著羹湯。鵠羹香氣四溢，讓商湯的妻子紝巟（音ㄖㄣˊㄏㄨㄤ）禁不住誘惑跑進廚房，央求伊尹讓他嘗一口。面對老闆娘的索討，伊尹悍然拒絕，表示「夫人，安捏母湯，我會被老闆殺掉的！」紝巟立刻端出無理老闆娘的任性，不爽地表示：「你給我吃，你會被老闆殺掉？你不給我吃，你才會被我殺掉咧！」伊尹想來想去，橫豎都是個死，不如就乖乖讓老闆娘吃了吧。
 

沒想到，紝巟一口氣就吃完大半的鵠羹了，還說：「這東西吃完眼睛都清明了，無所不見，簡直比葉黃素還有效。」想不到鵠羹功效如此神奇，小臣伊尹相當心動，繼續把剩下的鵠羹全吃光，瞬間，他也感到眼睛清明，連四海之外的景物都無比清晰，視力直達2.0。
 

就在此時，老闆商湯回來了。他看到所剩無幾的鵠羹，自然是大發雷霆，憤怒地詢問眾人：「是誰偷吃了我的鵠羹？」伊尹見狀，知道事情瞞不住了，縱使老闆不計較老闆娘吃了鵠羹，這筆帳也一定會算到頭上來，不如還是先逃為妙。但是能逃去哪呢？伊尹心中的首選是夏邦，畢竟商湯和夏王不合，這樣流亡海外應該會安全吧！無奈商湯早已看透伊尹企圖，於是施展魔法，讓伊尹全身動彈不得，口不能言，倒臥在路旁。
 
此時，一群烏鴉路過，見到路倒伊尹，便起了將他吃掉的念頭。其中一隻神烏認出伊尹，連忙阻止眾鳥，表示這位是商湯的小臣，不可以隨便吃掉，如果大家真的肚子餓，那就去吃夏王的祭品吧！
 
原來，伊尹準備投奔的夏王最近生病，正準備大舉進行祭祀驅除病痛。據神烏所言，夏王不知怎麼地得罪天帝，於是天帝命令兩隻黃蛇與兩隻白兔躲在夏王寢室的棟梁裡，給他下降頭，讓夏王病到連人都認不得。接著天帝又命令后土在夏王的床下隆起兩道土堆，讓土氣上犯，使夏王沒法好好躺平。眾烏聞言，推測夏王此番祭祀必然祭品豐盛，便紛紛飛往夏邦覓食，只留下神烏和依然動彈不得的伊尹。
 
神烏幫伊尹疏通了喉嚨跟胃部（難道是哈姆立克法），解除身上的魔法，很快地，伊尹便恢復了行動。待他抵達夏邦後，夏王詢問他的身分，伊尹表示自己是通天巫師，能幫夏王解除病痛。夏王聽了很是高興，伊尹便將神烏所言之事全盤托出。夏王聽完隨即命人撤除屋內棟樑，果真發現兩隻黃蛇與兩隻白兔；斬殺了二蛇一兔之後，又發現床下確實有兩處土堆，也命人破壞掉了。最後，剩下的那隻白兔怎樣也找不到，只好建造圍欄，防堵牠再回來。
 
故事到這裡忽然結束了。雖然故事結束的很突兀，但可以想見夏王的病情大約是好了，伊尹很有可能因此立功，說不定還能開心地待在夏邦，得到夏王重用。在這篇文獻中，伊尹和商湯的關係和其他故事很不同，他究竟有沒有再回到商湯身邊，又或者，如何接上伊尹輔佐商湯滅夏的故事，只能期待未來更多的出土文物給我們解答了。
 

簡帛裡的伊尹，竟是個斜槓青年？！

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所呈現的伊尹與商湯，與傳世文獻中有所不同──兩人不是相親相愛的君王與賢臣，也不是共同謀畫滅夏的夥伴，而是高高在上的老闆以及不知所措的小廚師。兩人甚至因為鵠羹而起了衝突，最後導致伊尹棄商奔夏，並在夏邦立功，治癒了夏王的疾病。由於這段故事實在太過顛覆以往認知，整理小組因而判斷，這可能是楚地流傳的伊尹傳說。
 
事實上，在清華簡所載的故事中，伊尹都以截然不同的身份與樣貌出現，思想內容、語言風格與敘述方式都大相逕庭，差異十分明顯。像《清華大學所藏戰國竹簡（參）》所收的〈尹至〉、〈尹誥〉兩篇文獻中，伊尹是商湯僱用的間諜，不僅成功打聽到有利情報，還協助滅夏大業──故事敘述伊尹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拜訪了商湯，回報夏的種種情形，包括夏桀已不得民心之事，進而與之謀劃滅夏。最後商湯在伊尹的輔佐之下，成功滅夏，甚至同心同德，一同商討治國方針。

又如清華簡的〈湯處於湯丘〉和〈湯在啻門〉，雖然也是敘述伊尹輔佐商湯的故事，但思想內容與〈尹至〉、〈尹誥〉明顯不同。在〈湯處於湯丘〉之中，伊尹是以有莘氏陪嫁媵臣的身份登場，同時是個高明的廚師。與傳世文獻中記載不同的是，這位伊尹並不「以滋味說湯」，而是隱居稱病不出，經過商湯多次探望請教，伊尹才終於回答了商湯請教的四個治國問題。故事中的伊尹身份沒有什麼不同，但姿態卻大大提高，比起傳世文獻中微不足道的奮發小臣，他更像諸葛孔明般避世隱居的策士。
 
至於在〈湯在啻門〉這篇文獻中，商湯意外地沒有詢問伊尹治國問題，而是詢問成人、成邦、成地以及成天之道。伊尹則化身成哲學家，告訴商湯成人之道與「氣」的關係。雖說文中還是提到人的生命之源是「五味之氣」，銜接了伊尹的廚師身份；然而通篇以氣論道的對話，不免讓大家聯想到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哲學理論。
 

從以上的故事不難看出，戰國時期的伊尹故事有著非常多種的樣貌。身為一位商代的歷史人物，伊尹輔佐商湯並奠定大邑商基業的事蹟，必然為後人熟知。但是到了東周，隨著社會型態變遷與政治局勢動盪，教育與論述的需求大增，使得伊尹也變成周人用來包裝自身理念的工具。無論是媵臣、廚師、間諜、策士還是哲學家，伊尹隨著不同需求變身成各式各樣的腳色，這也就是為什麼，伊尹會以斜槓青年的模樣，被記錄在歷史文獻裡，鼓舞著所有想從小蝦米變成大鯨魚的讀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