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執筆封面故事的韓國記者沈在薰(Shim Jae Hoon),不只以外媒記者的角度,寫下臺灣民主轉型期的回憶,也用他的眼光觀察了這位「意外的英雄」李登輝——
壓抑與解放
剛到臺北那幾個月,我與各行各業的人會面,如令人難以忘懷的國民黨老兵夏子勳(Xia Zi-xun,音譯),當時在臺北當大樓清潔工的他年少時隨國民黨軍隊來臺,此後三十九年間從未返鄉探望他的六名兄弟姊妹。如今他終於得以在蔣經國的政治鬆綁政策下造訪中國。這是令人動容的人間悲劇,與我在韓國時報導過,離散南北韓兩地家人團聚的故事,異曲同工。
我也喜歡和立法委員朱高正談天、聽他說話,留學德國的他曾任大學教授,當時是反對黨民進黨的立院成員。以誇張行徑和辯才無礙知名的他,是臺灣媒體政治新聞中的要角。我也見過深為敬重的民進黨黨主席姚嘉文,他曾因主張民主權利和臺灣獨立而鋃鐺入獄。姚嘉文是講話輕聲細語的律師,也是基督教長老教會教徒,讓我想起家鄉同為反對派領袖與天主教徒的金大中。
當然也不能忘記臺灣首屈一指的新聞記者江春男,所有外國記者的知識與分析都要仰仗他。他沉著冷靜,手邊總備著一疊新雜誌的申請書,以防發行中的雜誌遭政府查禁。他是真正的專業精神典範。我們後來建立起堅定的互相瞭解與友誼。
與其他駐臺記者一樣,我的報導中出現日益增加的街頭示威,由民進黨和其他各種主張的人士發起,抗爭主題從在中國選出後即從未改選過的萬年國會到爭取臺灣獨立,不一而足。這樣的故事引人入勝,在任何其他國家都看不到,讓人得見臺灣在國民黨統治下的歷史,根源自其久遠以前和中國的關係。
我愈是挖掘臺灣歷史中這些隱藏的篇章,就愈是著迷,而知道的愈多,我也愈感震驚。和世界許多其他政黨的歷史一樣,國民黨果然有許多不可告人之事。我原先一無所知的事實包括:旅居洛杉磯的華裔美籍記者劉宜良(江南)因撰寫對蔣經國不利的傳記,一九八四年在國民黨指使下遭竹聯幫成員暗殺;孫立人將軍的悲慘故事,八十八歲的他遭軟禁三十三年後獲釋,洗清了未經證實的共諜指控;還有前東北軍閥、「少帥」張學良驚人的故事,他發動西安事變,兵諫蔣介石立刻抗日,放棄剿共,因而遭軟禁並在一九四六年遭國民黨轉送至臺灣。
在臺灣,張少帥作為蔣介石的囚徒有不同居住地,時間長短不一,其中被軟禁在陽明山附近北投山腰上的招待所,就長達二十七年。若從他在一九三六年於中國遭捕後算起,他遭軟禁的時間是驚人的五十二年,可能是世上監禁時間最長的政治囚徒!(按:二十七年與五十二年,皆指至作者一九八八年派駐臺灣為止)遭軟禁期間,張學良再婚,並且成為寬容不記仇的基督徒,期間只離開過住處幾次,上他最喜歡的館子。身為世界歷史上被監禁最久的政治人質,他的遭遇讓我想到《基督山恩仇記》的故事。
儘管得知這些,最讓我震驚的還在後頭:在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事件中,從中國來臺的國民黨軍隊,屠殺了抗議其腐敗和高壓手段的大約二萬名臺灣人。在漫長的國民黨統治時期,這個事件只能私下議論,因為人們恐懼遭到報復。如今,隨著本省籍的李登輝上任,人民開始要求正視和賠償,而這些要求多少受到一九八○年南韓光州民主化運動的啟發。我曾報導光州事件。不少民進黨幹部向我詢問,韓國政府在這起造成數百人死亡的起義後如何面對。在臺灣,他們談的死亡者人數還不是數百,而是有大約二萬人在那場血洗中被屠殺!使人深感震驚的是,這件事居然能掩蓋這麼長的時間!
意外的總統
就任後不久,李登輝總統便面臨了島上關於二二八事件的一波波抗議。數千民眾在臺南示威,要求咎責與賠償。就職後由電視轉播的首次記者會上,他被問及如何應對此事。他的回答是:「人民的政治理念已經達到成熟的地步,為什麼要把這個老的、過去的事情,悲劇的事情拿出來再唱一次,有沒有這個需要?……為了進步,眼睛要看前面,不要看後面……」對於尋求慰藉的受害者家屬而言,這樣的回覆蒼白無力。那是逃避主義而非積極的立場,也或許他必須顧慮國民黨同志,不確定該如何回應。
但是在一般性的政治改革議題上,他表現得較為積極,表示會將進行中的改革與自由化持續下去,推動在中國大陸當選,但來臺後依然緊抱席位不放的國民黨籍國大代表退職。至於改革的速度,李登輝表示將依循他口中的民主憲政過程,亦即將依照國民黨而非民進黨的規則。這隱然表示李登輝的改革腳步將比人民要求的緩慢。陷於國民黨權力結構中的他,採取了漸進手段。與中國關係上,他謹守「三不政策」──不接觸、不妥協、不談判,也不接受中國的一國兩制方案。擔心與中國可能發生軍事衝突的臺灣人民,因此安心了一點。
但是李登輝對經濟前景則向來較為樂觀。他談到將延續高速發展的經濟路線,預測臺灣人均所得將在下個十年達到一萬七千五百美元;就在前一年,臺灣的國內生產毛額(GDP)已經超過一千億美元。主要的經濟難題,則是在臺灣外匯存底躍升至世界第二高,僅次於日本而超越西德的情況下,如何減緩新臺幣升值腳步。
但若說臺灣真如世界媒體頭條大聲宣告的「臺灣錢,淹腳目」,那麼,持續困擾臺灣百姓和政府的,就是其「民主赤字」。隨著李登輝在持續的政治動盪中進入第二任總統任期,這顯然也是他的主要關切。
在此必須記得李登輝政治處境的中心要素──他在很大程度上是「意外的總統」,在毫無計畫和野心的情況下走入政治。若不是被蔣經國總統欽點,他可能會繼續當個優秀的農業經濟學者,那才是他真正的熱情所在。
隨著健康情況逐漸惡化,身為蔣氏王朝最後一任統治者,蔣經國急欲留下遺產。他與李登輝聯手,在成功的農業政策穩固支撐下,帶領臺灣踏上發展的道路,獲得可觀成果。他並拔擢原為技術官僚的李登輝,由他帶領臺灣進入下一個發展階段。至於李登輝,他從未渴望過政治生涯。
耐人尋味的李登輝
在臺灣現代史的脈絡中,李登輝是個耐人尋味的人物。今年的整整一個世紀前,他出生在臺北市北邊(三芝),是日本殖民帝國的子民。他的家族並未反抗殖民政府,而是隨之風生水起。他父親是日本刑事警察(巡查),兄長李登欽則是日本帝國海軍志願兵,在菲律賓作戰時陣亡。這樣的親殖民者背景,在曾受日本嚴厲殖民統治的其他國家,應該會為他的專業生涯投下陰影,儘管如此,李登輝對日本和其早期的現代化努力,依然真心仰慕。他聰穎好學,到菁英的京都帝國大學就讀,戰後返回臺灣,又以優異成績自國立臺灣大學畢業,為他前赴美國康乃爾大學深造鋪好了路。
返國後,他對工作的勤奮投入讓蔣經國印象深刻,先是在蔣經國內閣擔任政務委員,後來以臺北市長身分推動重大建設計畫,如國民住宅、信義計畫區、翡翠水庫、工廠遷至郊區,以及將現代化下水道系統引入臺北市與其他地方。國、日、英語都流利的他是見聞廣博的知識分子,也是稱職的技術官僚,完全符合蔣經國的合作人選條件。蔣李二人就此形成推動臺灣經濟發展的最佳工作搭擋。因此,蔣經國選擇李登輝為一九八四年國民大會選舉中的副總統人選時,國民黨大老雖然深感疑慮,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李登輝也是受到矛盾力量拉扯的人。一九四六年自日本返國後,他曾短暫接觸共產主義,據他後來說,那是因為他對於加入國民黨深感厭憎。當然,如果他未曾改變想法,一直待在共產黨,下場必定是身陷牢獄,而不是成為蔣內閣的政務委員。而就在他第二任總統都尚未卸任,李登輝就因國民黨在總統選舉敗選辭掉國民黨主席,選擇離開黨組織。在總統任內時,李登輝也因拒絕支持老友宋楚瑜競選總統而遭受批評。宋楚瑜最後在選舉中落敗。
有時,他對日本的熱愛導致他忘了謹言慎行,在政治上失言。他曾不顧自己身為前任總統與亞洲重要政治家的地位,公然否認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犯下惡名昭彰的南京大屠殺。在臺灣、日本與中國都主張擁有主權的釣魚臺列嶼問題上,他反而公開支持日本。他無懼公關災難,成為唯一到供奉日本戰犯的東京靖國神社參拜的亞洲著名領袖,儘管當時他已經卸任。他為自己高度爭議性的行為辯護,指出自己的兄長就供奉在那裡。如果這是在強烈反日的首爾發生,有可能變成一場真正的醜聞。
身為溫言細語的領導者,談起臺灣獨立,李登輝卻向來直言不諱。他曾說臺灣與中國之間是「特殊的國與國關係」,引發了一場政治風暴。雖然有「民主先生」之稱,私下的他卻是謙遜低調,在家學習演奏小提琴,也愛下象棋。他的家庭生活多數時候都保持私密。他與兒時即相識的曾文惠結褵,育有二女一子,幾乎從未在大眾面前曝光。
同樣的,李登輝在領導推動重大政治改革時也保持低調,按部就班地為本土政黨民進黨的崛起鋪路,使之成為夠格的另一個政黨選擇。在他第二任總統卸任前,政治改革已獲長足進展,使民進黨主席陳水扁得以當選總統。今天,臺灣再度由另一位民進黨籍總統領導。蔡英文總統憑自身努力抵達領導層峰,不似亞洲某些其他女性政治領袖是靠政治王朝家族姓氏的助力崛起。她的成就,代表了臺灣最極致的政治成功。李登輝地下有知,應為自己協助促成了真正的政治改革而感欣慰。
春山文藝李登輝100年專輯
本次封面故事邀請一九八八年曾為《遠東經濟評論》駐臺的韓籍記者沈在薰(Shim Jae Hoon),從外媒的角度寫下他對李登輝與臺灣民主轉型期的回憶。而被稱為民主先生的李登輝,從已公開的檔案來看,身為總統的他,剛上任沒幾年如何面對一九九一年發生的獨台會案?此外,李登輝時期開放新銀行設立、實施健保與教改、對中國從開放走向戒急用忍,在經濟與社會分配上都深深影響臺灣,《未竟的奇蹟》主編林宗弘分析李登輝如何在多重政治風險下實行矛盾的經濟政策,形塑影響後續每一任總統的李登輝難題。同時,我們也將探討李登輝為何以農經為志業,跟日治時代知識分子養成有何關係,以及深度解讀他的早期農經論文呈現的批判思想。期待從這些文章,給予多面向的李登輝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