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東哲的痛苦,讓愛護他的大哥平盛覺得心痛,雖然中學畢業後就專心經營家業,但平盛仍關切著北陸大地之外的世界,當他有疑問時,他就寫信向好友八田與一求教,伊東哲的事情發生之後,平盛也向八田求助,此時,嘉南大圳已經開工,八田就建議平盛把伊東哲送到臺灣。
於是,伊東哲包袱款款,暫時將妻小留在東京的畫室,隻身渡臺,家中所需則由弟弟寬治照料。在二戰開打後,東京遭到嚴重的空襲,寬治為了保護他的作品, 又親自將他的畫打包送回金澤,現在這些畫作也仍藏於石川縣立美術館。
海外的新天地
至於伊東哲渡臺之後,就在八田與一手下工作,協助他繪製各種與大圳相關的圖像,從他寫給老家的書信中就曾提到他預計要進行壁畫的繪製,在大圳建造時的紀念照片中,偶爾也可以看見伊東哲的身影。從一九二八年開始,伊東哲在臺灣待了約十年的時間,他也經歷了嘉南大圳完工,可以說是大圳的重要見證人,熾熱的南國風景,想必給他留下了很強烈的印象,在完工之際,他被八田與一交代了一個工作,作二十幅嘉南大圳的絹印畫,這二十幅會送給曾經照料過八田或者給予建議的人,作為完工的紀念。
這就是開頭時我們說的那幅絹畫,它不是直接在絹布上作畫這麼簡單,這種技法被稱為「和蠟描」,設計者先畫出草稿後,在繃緊的絹上畫出線條,以融化的蠟液細細地描在草稿線上,接著再一塊一塊細細填色、暈染、刷出漸層的色彩,最後除去蠟線後才算大功告成,是非常細緻的工法。據伊東哲的侄孫媳千佳子女士猜測,可能是由伊東哲與臺灣、日本的匠師共同合作而成。我們在拜訪石川縣立美術館後,館員告訴我們,這樣的作法「與其說是畫、可能更接近工藝品」,我們目前不知道是誰啟發了伊東哲的靈感,但金澤以「加賀友禪」的印染技術出名,這些高超的技藝,或許這可能也是那幅絹畫誕生的原因之一。
在完成嘉南大圳的工作後,伊東哲被朋友介紹,再次西行到中國去教書,在中國的時候他也會穿上長袍入境隨俗,也創作了許多以北京名勝為主題的作品。但是,在戰後他與許多日本人一 起被遣送回國,當時的日本人對於這些回國的同胞並不友善,加上大戰剛結束、百業蕭條,工作非常難找,伊東哲不得不先回到花園村的老家暫居。此時經濟困頓的伊東哲因為無法包紅包給侄女,而將那幅絹畫充作禮物贈送。
說到這裡,得先繞回平隆先生身上,他坐在前廳的玻璃門邊,看著窗外明亮的陽光與院中的蔬菜,輕輕地說:「那時我才四、五歲,就是在這裡,看著伊東哲叔公種地瓜。」
此時的伊東哲已非當年離開金澤時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孩,他是飽經人世滄桑的中年人,曾懷抱夢想的主流畫壇放逐了他,曾大力支持他的八田與一葬身波濤之中,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的臺灣也回不去了,一直等待他回家的妻小也因病去世。一連串的打擊將他少年時的壯志消磨殆盡,他只能佝僂著背勞動著,沉默地面對多變的世事。
再見伊東哲
「後來,伊東哲去哪裡了呢?」我們問,平隆先生露出了有點哀傷又有些不解的表情,他告訴我們,伊東哲找到了一份教職,當美術老師去了,後來在東京終老,在他晚年時,平隆先生曾經幾次拜訪他,也應伊東哲的要求帶去一些細胞攝影書,伊東哲後期的作品受到了抽象派的影響,畫了許多不可解的細胞圖,至於為什麼要畫、為什麼喜歡畫細胞圖,誰也說不清了。
我們爬上伊東家的閣樓,從少年到老年,伊東哲的一生就在這些畫作中流轉,在臺灣的這些年,留下的油畫雖不多卻是濃墨重彩,頗具草根性,身為專業畫家, 他的作品可能不只於此,但到底流落何方?
那二十幅絹畫目前只有四幅出現,除了兩幅留在伊東家之外,還有兩幅曾經在美國跟台灣,風格、用色、花樣、風景類似,但只有伊東家有一幅是橫幅全景,其餘都是直幅,剩下的十六幅會是什麼樣子?絹畫就像一張藏寶圖,隱藏著許多的密碼,平隆先生指著絹畫中一個從汽車中走出的男人,說這有可能就是八田與一,像這樣的小地方不勝枚舉,伊東哲到底在這些畫中藏了多少東西?當它們組在一起時,我們會看見什麼樣的嘉南大圳風景?
這些都是沒有答案的疑問,我們向親切的平隆先生夫婦和臺僑會的大家告辭,平隆先生熱心地提供了許多資料,允諾過幾天會再拿給我們,後來,他又寫了一封長信,希望我們能好好使用這些東西,讓更多的臺灣人知道伊東哲的故事。
在拜訪過伊東家後,我們在隔日轉往石川縣立美術館,館員們雖然知道來意,但他們對於伊東哲的研究並不多,從各種文獻中也可以明顯看出,伊東哲被官方認為是一個「如果有機會繼續發展會很驚人」的畫家,但事實上就是他的繪畫生涯中斷後,就再也得不到青睞。
伊東哲的人生並不是我們所熟知的人生勝利組,充滿了殘酷的挫折與打擊。為什麼我們還要介紹他、尋找他?我們在回程的路上一路思考著這個問題。
後來,我們終於有了解答,因為歷史並不應該只有勝者的聲音,臺灣一直都在接受外來者,讓他們在這塊島嶼上安住,有些人在臺灣可以取得很好的成就、從此成為名人,但也有許多沒有聲音的人就是安安靜靜地在這裡過日子,前者是少數,而後者才是臺灣的日常,溫暖的島嶼接納了所有的失敗,讓他們安心地生活。
就像伊東哲畫中的大圳,分明是忙碌吵雜的工程現場,在他筆下卻化成了濃淡不一的紫、繽紛燦爛的色彩、總是盛綻的花、被風吹拂的樹、奔馳的機關車、流動的水、往來的人群、三三兩兩的小動物,這一切寧靜安穩,如同天堂。
愛一個地方,不需要聲嘶力竭地告白,從作為之中,就能彰顯一切,百年前伊東哲與那些沒有被記入史書的金澤人如此,現代懷著對臺日兩方的善意而願意成為雙方橋樑的人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