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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切勿消沉,我等要以全員健康返國為目標。」二戰中的日本軍官,成為戰俘後的那些日子

陳力航 2021-08-29

1945 年 10 月中旬至 11 月初,陳以文與第五中隊,從敦化行軍至牡丹江。在牡丹江,蘇聯兵拿著槍說著:「東京ダモイ!東京ダモイ!」,意思是「要回東京了」。聽到東京,許多人以為是返鄉列車。然而,這其實是戰俘列車,目的地是西伯利亞。


起先,以文與同袍們真的以為列車會開往海參威或納霍德卡。而他們也即將從那裡搭船返回日本。然而,當列車不斷行進,有人觀測太陽方位,發現列車是往反方向前進。車廂內的氣氛逐漸低迷,而當隊員們聽到「赤塔通過」時,更加躁動不安,這證明了他們正在往回家的反方向前進。列車經過十一天行駛,最終,在伊爾庫茨克西北邊的泰舍特停了下來。


陳以文從滿洲寄回宜蘭的明信片,收件人景山逸人(陳土金)為陳以文之父,此明信片於 1946 年 9 月 10 日寄達宜蘭,對陳家而言,此時尚無陳以文的消息、本人生死未卜,只收到一張他在戰爭時期寄來的明信片。(Source:前衛出版社提供)

抵達泰舍特

泰舍特,位在貝加爾湖西北方六百公里,泰舍特地區的收容所,收容了四、五萬的日本戰俘。泰舍特曾在日本的文學作品中登場,山崎豐子的作品《不毛地帶》中,主角壱岐正,就在泰舍特北方六十公里的車站下車。


第五中隊下車後,開始雪中行軍,和敦化到牡丹江的行軍相比,以文明顯感受天氣寒冷。根據歷史資料顯示,在 1945 年 11 月 4 日這天,泰舍特的溫度降到零下八度,接下來的幾天雖然有回升,但到了 11 月 10 日這天,氣溫直接下降到零下十一度。到了 11 月底,泰舍特更出現零下二十四度的低溫。


在氣溫逐漸降低的同時,第五中隊在雪中行軍,隊上傷員搭著同袍的肩膀緩慢前進,由於食物嚴重缺乏,隊員只能與沿路居民換取食物。雪中行軍了三天,眾人先抵達在森林中的收容所。一星期後,中隊再前往六公里外的收容所。這個收容所,就是第五中隊的落腳點,在地圖上標示為 120 K。


120 K的收容所,原先是收容德國戰俘,德國戰俘走後,就換第五中隊進駐。收容所外有高聳的柵欄,柵欄內側有鐵絲網,一旁是監視用的望樓。如果有任何人接近,警戒兵就會開槍。收容所內有水源,是一口深井,井面結冰,要取水必須先劃開井面。


第五中隊隊長是倉內二郎,階級少尉。倉內為了掌握隊員狀況,每日的夜間,會將隊員找來,記下姓名、住址,並且詢問家族狀況,以及在隊員的心裡,有沒有掛念的事,最後將這些製成名簿。倉內隊長還對全體隊員說:「各位切勿消沉,我等要以全員都能健康返國為目標。」[1] 他的一番話,為第五中隊注入一劑強心針。


倉內隊長面對蘇聯兵的無理命令時,總是不卑不亢,堅持著立場。即使蘇聯兵荷槍實彈,隨時會開槍也一樣。事實上,不是每位軍官都像倉內隊長一樣,為隊員著想。在其他的收容所,也有軍官藉著身分階級,對同所的同袍頤指氣使,甚至引起衝突。由於將官不用勞動,部分的人仍然抱持著「儘管敗戰,我們還是帝國軍人」的意識,對同收容所的低階士兵,輕則口頭訓斥、重責出拳毆打。這時收容所的蘇聯軍官多會出面排解,不過,也曾經有其他營中的日本軍官因此被移往其他收容所的案例。


不僅如此,那些在收容所的日子裡,還有許多小事,困擾著無法歸來的以文與同袍們。


紅癢難耐的南京蟲

除了照明、溫度的問題,隊員在寢室內,還要面對南京蟲。南京蟲,又稱溫帶臭蟲,喜歡藏在床、柱子、牆壁的隙縫裡。對喜歡溫暖的南京蟲來說,人體是南京蟲的溫床,南京蟲喜歡聚集在脖子、手腳的皮膚柔軟處,人被咬了之後,就會開始癢,一癢就會想抓,抓了就會紅。西伯利亞每個日軍收容所裡,都有南京蟲。收容所的隊員,每個人臉上都是紅紅的一點一點,夜間睜開眼睛,可以看到南京蟲聚集成圓形,正在吸人的血,南京蟲若受到干擾,就會像小蜘蛛一樣逃竄回床縫、牆縫裡。收容所有同袍曾試圖把衣服拿到戶外去凍死南京蟲,但沒有效果。


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南京蟲會聚集到你的身體,也代表你還活著。以文曾聽說,有人看到南京蟲突然從鄰床同袍身上竄出,原來同袍已經過世了。

 


偷東西求溫飽

收容所的飲食,對於蘇聯兵或者日軍戰俘而言,都是不足的,因此許多人會利用各種機會,不管是交換,甚至或偷或搶,只求可以獲得食物來充飢。日軍戰俘也負責蘇聯兵們的伙食。然而,糧食是配給制。某次配給一直不下來,蘇聯軍官來找倉內隊長討論,希望隊員進入倉庫工作時,能幫忙偷些馬鈴薯出來。


庫里空農場的倉庫位在地下室,有管理員管理。管理員名為「帕內哥」(音譯),帕內哥身材矮胖、個性精明。每天都會巡視倉庫,厲害的是,每當隊員從倉庫出來,帕內哥光看隊員的臉,就能知道隊員有沒有夾帶馬鈴薯。以文和同袍們不管把馬鈴薯藏在身體哪裡,常會被抓到。被抓到不會受懲罰,只是會被帕內哥責罵,罵完再將農產品物歸原主。


有一次,倉內隊長和蘇聯兵討論之後,決定派以文去倉庫。以文接過蘇聯兵給的布袋後進入倉庫,蘇聯兵還站在門口幫他把風。以文進到倉庫,隊員們幫忙將袋子裝滿,以文將裝滿馬鈴薯的袋子交給蘇聯兵之後,蘇聯兵要他躲在旁邊,因為帕內哥回來了。帕內哥看到腳印與袋子拖行的痕跡,生氣地破口大罵。以文躲在一旁,只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這和日軍的文化相牴觸;如果你被罵,不管是不是你的錯,至少要擺出一副認錯的樣子。但眼前的蘇聯兵抽菸的抽菸,還有人在喝酒聊天,根本不把帕內哥當一回事,擺出一副,要罵隨便你罵的樣子。帕內哥罵完離開後,以文才回到寢室。


有階級的食物配給

收容所的伙食是黑麵包(俄羅斯人的主食)、粥、蔬菜湯(裡面有稀疏的高麗菜)。俘虜配給標準有四個等級:將校、下士官兵、患者、營養失調者。其中人最多的士兵因為勞動量大,所以黑麵包、雜穀、魚類、植物油、野菜的配給量高於軍官。不過,軍官可以配給較多的砂糖、肉類、味噌、菸草,以及士兵沒有的奶油、肥皂。


以文覺得這種伙食就算三餐一起吃也不會飽,就像在喝汽水一樣,入口即化。如果是粥、蔬菜湯的分配還好,黑麵包的分配比較麻煩,有的收容所為了公平起見,分配麵包時,整個寢室的人都盯著那塊麵包。若遠遠看,這情景很像在分食高級乳酪、火腿,其實只是分配黑麵包。負責切的人還要小心,切得大小如果不一樣,容易會起衝突。


甚至有人會製作簡易的秤來量,戰俘將麵包的長、寬、高用尺測量,再依照人數多少切成薄片。所以,戰俘進到地下室時看著滿坑滿谷的馬鈴薯,很難讓人不想偷偷夾帶出去,哪怕只是一兩顆也好。以文某次回收容所的途中,看到地上有馬鈴薯,就塞進防寒衣的口袋裡。回到寢室之後,馬鈴薯在鍋內化成一鍋有異味的黃水,以文才發現撿拾回來的是馬糞,因為在結凍狀態,外表和馬鈴薯很像,以文仔細觀察鍋內飄浮物,其中居然有未完全消化的草根。


收容所的伙食情況,使得日本戰俘無不利用各種機會補充營養,在其他的戰俘營有人會去撿拾民家倒出的餿水,有戰俘曾將路上的狗屍帶回收容所料理,作法是先將狗屍支解,將肉塊加上高麗菜放入便當盒烹煮。而且,因為抓回來的是公狗,戰俘將狗的睪丸像火腿一樣切片,放入寢室內的壁爐裡烤。雖說食用死因不明的狗屍有其危險性,但是這群食用狗屍的戰俘們,幸運的,沒有出現任何異狀。[2]

 

根據統計,許多有西伯利亞經驗的人,作夢不是夢到戀人、家人,就是夢到吃東西。根據《捕虜體驗記》記載,日軍士兵在西伯利亞拘留時期,最想吃的食物前十名:一、鰻魚丼、蒲燒鰻魚。二、荻餅。三、紅豆湯。四、天婦羅、味噌湯、壽司。五、羊羹、大福、生魚片。六、壽喜燒。七、日式饅頭、銅鑼燒、醃漬物、烏龍、日本酒等。「妻子做的料理」、「媽媽做的料理」也是榜上有名。[3]

 

《零下六十八度:二戰後臺灣人的西伯利亞戰俘經驗》
非虛構寫作紀錄二戰後臺灣人的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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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亞拘留,指的是二戰末期,蘇聯向日本開戰,戰敗後大量的日軍戰俘強制移送西伯利亞與中亞、蒙古等地,在惡劣高壓的環境中進行苦役工作,在那不毛之地導致許多人魂斷異鄉。
除了日本人,當時的臺灣人成為戰俘後,也被送往西伯利亞。臺灣人來自溫暖海島,更加不能適應北地氣候,然而,這段歷史卻被抹去、消失於臺灣人的記憶中。
本書從宜蘭男兒陳以文的生命歷程出發,透過他的經驗,回到那混亂的一九四五年,跟著他從日本本土出發,前往滿洲、西伯利亞,重新認識並補足屬於臺灣人的歷史。


[1] 奥田弘,〈シベリアで結ばれた友情〉(期刊名不詳)二月号,頁 43-44。


[2] 斎藤邦雄,《シベリア抑留兵よもやま物語》(東京:光人社,2006),頁 120 至 123。


[3]〈資料編〉《週刊読売シベリア捕虜収容所の記録》臨時増刊 1990 年 12 月 20 日,頁 97。

文章資訊
作者 陳力航
刊登日期 2021-08-29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