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洲羽蛇神：慘遭西班牙殖民者和傳教士「造神」的信仰

說到中美洲最有名的神靈，莫過於羽蛇神「奎扎科亞托」（Quetzalcoatl）——許多引用中美洲古代文化元素的電影、電玩、動漫，都可以看到羽蛇神插上一腳；而羽蛇神另一個廣為流傳的形象，則是在西班牙人入侵阿茲特克帝國時，阿茲特克君主蒙特蘇馬二世以為西班牙人就是神話中「歸來的羽蛇神」。但是，羽蛇神的某些形象卻是長久堆疊而形成的，使得祂今日的形象已經跟原貌差距甚遠。
 

中美洲文明的真實羽蛇神

作為在中美洲廣泛流傳的信仰，羽蛇神的起源甚早，自奧爾梅克文化時期（西元前 1200～西元前 400）就已經出現。墨西哥人類學博物館就蒐藏一件拉文塔遺址出土的雕刻，可以看到頭上戴著羽毛的巨蛇，環繞在祭司或是統治者身旁。奧爾梅克可說是整個中美洲文化的源頭，羽蛇神信仰從奧梅克到阿茲特克，可說是淵遠流長。
  其次，很多人以為羽蛇神是馬雅文化的傳統信仰，但如果我們回到古典時期的馬雅文化（西元 250 年～900 年），卻鮮少看到羽蛇神的蹤跡。實際上，羽蛇神在這個時期流行於墨西哥中部，在馬雅世界不是重要的信仰。事情的轉折始於馬雅文化的古典終結期（西元 800 年～1000 年），原本立國在墨西哥中部，且信仰羽蛇神的托爾特克人（Toltec），不知為何放棄他們的首都圖拉（Tula），到達了墨西哥南部猶加敦半島的奇琴伊札（Chichen Itza）。根據口述歷史，托爾特克人的首領叫做托皮爾金・奎扎科亞托（Topiltzin Quetzalcoatl），直譯姓名就是「我們尊貴的大人・羽蛇神」。
  歷來有很多學者質疑這個傳說的真實性，基於神話的性質，我們也不能將托皮爾金・奎扎科亞托看作是羽蛇神——他可能是姓名為羽蛇神，或是以羽蛇神的為頭銜的歷史人物。但是羽蛇神信仰在這個時期進入了馬雅世界，卻是無庸置疑的。
  不同地區的馬雅人稱呼羽蛇神的方式也不同。在馬雅低地區，羽蛇神稱為「庫庫爾坎」（Kukulkan）；高地的基切馬雅人則稱作「庫庫瑪茲」（Q’uq’umatz）。在現代某些流行文化的創作會將這些名字搞混，誤以為是三個不同的神祇，實際上不過是羽蛇神在不同人群裡的稱呼而已。

在西班牙人記錄的阿茲特克文獻中，羽蛇神也被中美洲的原住民族形容為帶來知識的天神，同時也掌管了重生與風雨；羽蛇神也與金星有關——在古代中美洲的文化中，金星代表著雨季，也是戰爭的訊號。 今日我們知道的羽蛇神，是由西班牙人記錄的資料、阿茲特克人的古代手抄本、不同地區的考古發掘、不同族群的口語傳說組合而成。想重建羽蛇神的原本樣貌，會是一件規模浩大的工程，不僅資料來源複雜，每個資料背後都有創作者的意圖，使得真相難以追尋。接下來，我們就從「羽蛇神科爾提斯」的傳說出發，體會羽蛇神神話的複雜程度吧。
 

是征服者入侵，還是羽蛇神歸來？

他們說祂（羽蛇神）依然活著，並且將會回來重新統治⋯⋯當科爾提斯到來的時候，他們以為科爾提斯就是奎扎科亞托。

—《新西班牙事物通史》——薩哈貢（Bernardino de Sahagún）

臺灣坊間散佈最廣泛的故事，莫過於阿茲特克人將西班牙征服者誤認為羽蛇神；許多「偽考古學家」更是把這段故事，看作是外星人或是超遠古文明曾造訪中美洲的證據。
  故事的梗概大致是：傳說在阿茲特克人的神話中，羽蛇神「奎扎科亞托」在上古時代帶來了文明與秩序、禁絕了邪惡的活人獻祭，卻受到邪惡之神「維茲特波奇特利」的嫉妒。兩神決戰，羽蛇神卻敗下陣來。祂被迫離開墨西哥，駕船往東方而去，並且許諾總有一天回到墨西哥，拿回屬於祂的權位。神話中羽蛇神的長相是一位有著白色皮膚、蓄鬍的天神，不同於美洲原住民的樣貌。當 16 世紀西班牙征服者科爾提斯從東方而來，出現在阿茲特克帝國的海岸時，阿茲特克帝國君主蒙特蘇馬二世看著探子送來的畫像，相信這些異邦人就是歸來的羽蛇神。
  蒙特蘇馬猶豫不決，試著檢驗他們是否真的是天神。西班牙人從海岸往內陸前進時，蒙特蘇馬決定邀請他們參觀帝國富麗的王都—特諾奇帝特蘭城（Tenochititlan，今墨西哥城）。這是一座建設在湖中小島的巨大城市，也是當時美洲最大的城市。在堤道上，蒙特蘇馬與西班牙人進行了一場歷史性的會面，在科爾提斯給西班牙國王的信件裡，卻記載蒙特蘇馬講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一段話：

「很早以前，我們就已經從祖先們留下的典籍中得知，我們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其他人，都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是從遠方來的外地人。我們同樣也知道，祖先們將這些土地獻給了一位已經回歸故土的領袖，我們都是這位領袖的臣民。經過很長的時間之後，這位領袖回來了，但是他離開的時間是如此之長⋯⋯由於你來自太陽升起的地方，並且談到派你前來的偉大國王，因此我們相信並且確定，他就是我們的天命之主——尤其是當你告訴我們他很早之前就知道我們的存在。⋯⋯你可以在這片土地的各個地方發號施令⋯⋯只要你想要，我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
  有趣的是，當蒙特蘇馬說出這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話時，他並沒有提到羽蛇神，反而是這段開頭引用薩哈貢與基督教化的阿茲特克青年撰寫的《新西班牙事物通史》，才出現了「羽蛇神科爾提斯」的說法。
 

阿茲特克的「投降」之謎

問題就在這裡，目前關於「科爾提斯羽蛇神」的記載，都來自西班牙人的記述。包含羽蛇神是白人樣貌、羽蛇神將會從東方歸來，在傳統的阿茲特克文獻中都缺席了。因此，我們應該先從西班牙人的角度來看會面的話語，以及「羽蛇神科爾提斯」的說法——他們為什麼要「創作」這兩個文獻。

是的！這裡用的是「創作」這個詞——目前的研究者相信，蒙特蘇馬在會面時說出來的話，很可能是科爾提斯與征服者們的創作，並非真實的樣貌。蒙特蘇馬會面時的話語，來自科爾提斯的信件，創作於 1520 年。那時候的科爾提斯「聲稱」會面之後，蒙特蘇馬招待他們住在特諾奇蒂特蘭城，蒙特蘇馬還被他們綁架了。
  但是八月的時候，西班牙人被趕出了特諾奇蒂特蘭城，跟著他登陸墨西哥的 450 名征服者死傷大半。他退居海岸地區，依賴底拉斯卡拉（Tlaxcala）人的保護。援軍雖然正在從古巴前來的路上，統帥卻是科爾提斯的仇敵，勢必接管科爾提斯的事業。因此，科爾提斯必須向西班牙國王述說他征服墨西哥的正當性，阻止他的仇敵接管他的事業——從西班牙人的角度來說，這封信想要講什麼呢？會面的故事有哪些斧鑿的痕跡呢？

首先，科爾提斯在信箋中使用的動詞是蒙特蘇馬「提議」而不是「說話」——在西班牙文的語境中，是兩者達成共識，又或是蒙特蘇馬提出一個建議與立場，希望西班牙人接受。因此，整段話對於當時的西班牙人來說，是蒙特蘇馬的投降提議。那麼，蒙特蘇馬投降對於西班牙人來說「重要」嗎？為何需要撰寫這樣的故事來強調「投降」？

在殖民美洲的行動中，西班牙皇室有個令人哭笑不得的指導原則——征服者應該優先確保他們投降，而非直接開戰。為了遵守這個原則，西班牙人甚至有個叫《須知》的官方文書，在戰爭之前會先朗誦，提供原住民兩個選擇：和平臣服於國王與教會，否則就是死亡與毀滅。蒙特蘇馬會面的談話來自西班牙征服者的希望：「蒙特蘇馬投降」。當蒙特蘇馬投降後，縱然科爾提斯現在被趕出了特諾奇蒂特蘭城，他的行動都具有合法性——阿茲特克人發動的就是叛亂，西班牙國王應該支持科爾提斯平定叛亂，收復屬於西班牙國王的特諾奇蒂特蘭城。
 

殖民正當性來自羽蛇神？

信件描述的征服故事充滿著矛盾與杜撰的痕跡，呈現的是西班牙征服者的觀點，而非阿茲特克人的真實想法。基於這點，我們就可以再回頭看看《新西班牙事物通史》裡的羽蛇神傳說。

這本書寫作於西班牙人征服之後，傳教士在特拉特洛可（Tlatelolco）建立了一所學校，教育出一批基督教化的阿茲特克青年。薩哈貢與他們一起撰寫了《新西班牙事物通史》，俗稱佛羅倫斯手抄本。
  西班牙人將阿茲特克年輕人基督教化，這些人也希望將基督教更加本土化，使得征服是一種注定的事情，也增強了墨西哥本土社會與基督教的連結。雙方一拍即合，就在《新西班牙事物通史》中，創造了羽蛇神科爾提斯的論述，西班牙人與本土青年對於征服故事的同床異夢開始了。

對作為少數人的西班牙人來說，需要有強大象徵與令阿茲特克人信服的說法，增強統治的正當性。因此，蒙特蘇馬在會面時說「有個人將從東方而來」的「預言」元素，對於阿茲特克人來說是個易於理解接受的概念；接著，西班牙人將阿茲特克人普遍信仰的守護神「維茲特波奇特利」形象醜化，讓祂跟另外一個征服理由「獻祭」聯繫在一起。而羽蛇神就成了最適合宣傳統治正當性的神祇，將預言與羽蛇神聯繫起來，形成「將從東方而來的羽蛇神就是科爾提斯。」

蒙特蘇馬的會面演說可能不存在，羽蛇神科爾提斯也是，但數百年來，羽蛇神科爾提斯的故事在不同的作品中反覆的述說、增強，就像中國的「古史積累形成說」一樣，成為大眾普遍接受的說法，真實的樣貌反而已經難以追尋。正因如此，殖民初期各種混亂又稀少的記述，使得羽蛇神的形象充滿著杜撰與造作，更需要今天的我們細心的抽絲剝繭，拼湊古文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