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民歌音樂的跨界合作
戒嚴時代的國語流行歌曲,即使可聽到文學作家或詩人寫的歌詞,作曲者直接找作家合作專輯仍然不多。到了校園民歌草創期,楊弦與羅大佑曾經改編余光中的詩作〈鄉愁四韻〉,周夢蝶的詩也被不同歌手作成歌,成為民歌合輯《夢蝶之歌》(1977)。作家為了錄音與音樂人合作的專輯,則包括鄭愁予為李泰祥寫八首詩成為《錯誤》(1985),齊豫、潘越雲聯手獻唱三毛新詩作《回聲》(1985)等等。
歌曲審查下的大部分國語歌,只能死命抱著三廳片主題歌與黃梅調的曲風與過氣編曲,以及淨化歌曲長袍馬褂的高風亮節,別說唱什麼「流浪遠方,流浪」,連「今天不回家」都會被禁。三台綜藝節目的舞台,總被劉家昌與左宏元幾個人寫的廉價旋律把持,除了限定的時段,台語歌多半只能在調幅電台播出,在〈愛拚才會贏〉之前最具代表性,甚至可以稱為 80 年代台灣 city pop 國歌的台語單曲,非〈你著忍耐〉莫屬。
至於包括客家歌在內的其他語言台灣流行歌曲,例如與薛岳同期,卻英年早逝的歌手吳盛智,留下的客語創作專輯,還得等到死後被雲門舞集拿來伴奏舞作才流傳開來。不論如何,台灣經歷過一個到處都有唱片行,新專輯可以賣到數十萬張,而且盜版抓不勝抓的時代,一些「當年勇」過了幾十年都可以拿出來說嘴。校園民歌運動一開始僅限於菁英學府與徘徊在書店咖啡店的都市文青圈,等到新格唱片等廠牌廣收新人發行專輯後,電視台才找到了節省服裝與通告費的方便之門。
早年被衛道人士打上離經叛道烙印的創作歌手羅大佑,經過被新聞局刁難,以及兩場在中華體育館舉辦之個人演唱會之後,於 1984 年推出了一張「令人跌破眼鏡」的概念專輯《家》,這張專輯值得後人鑽研的部分,主要是斥資遠赴日本與影視配樂作曲家三枝成彰合作。單曲〈吾鄉印象〉改編自彰化作家吳晟的詩作,成為專輯裡畫龍點睛的曲目。當時與台灣女子交往的三枝,在這張首度為外國製作的專輯裡運用的旋律素材,也出現在之後的《機動戰士鋼彈:逆襲的夏亞》(機動戦士ガンダム 逆襲のシャア,1988)配樂中。《家》的同名單曲開頭琶音與鐘聲音色,又是 YAMAHA DX-7 數位合成器在台灣流行音樂中的代表性運用。
解嚴後的自由奔放
先總統蔣經國晚年飽受糖尿病所苦,死前六個月宣布解嚴,最後一次出現在國慶大閱兵時,電視轉播的鏡頭刻意不讓全國電視觀眾看到他的輪椅。1988 年初夏,因為開放美國農產品進口,在忠孝西路發生了嚴重的警民衝突,史稱「520 事件」;曾經在美國華埠聚會上聽著〈黃昏的故鄉〉〈望春風〉等老歌垂淚的黨外運動人士,儘管被列入黑名單,也想盡辦法回台貢獻心力。求學時代經過許多街頭抗爭洗禮,時代憤青朱約信自從在水晶唱片推出演唱專輯以來,與同樣自彈自唱的歌手陳明章,都成為後人研究台灣地下音樂歷史必定接觸到的代表人物,兩人的最大公因數則是從小聽到大的野台戲與酒家那卡西。
陳明章成長於溫泉鄉北投,嚮往陳達的恆春民謠與南管的曲調,以幾把吉他與一台 DX-7 為侯孝賢製作電影《戀戀風塵》(1987)配樂;朱後來在滾石唱片發行的「豬頭皮的笑魁唸歌」系列,又透過大量取樣運用,向聽眾介紹許多被人遺忘的台語老歌,或不為人知的酒家那卡西歪歌,也嘗試將原住民慶典歌謠融入 1990 年代後期的電子舞曲重節奏,從「照單全收」進展到「舉一反三」,不斷從中摸索出台語歌曲的不同面貌。
他們先在合輯《辦桌》(1991)展現出自己對於台灣流行音樂的抱負,這張合輯演出與製作陣容堅強,請來台語片海報大師陳子福繪製封面,專輯中收錄的〈玫瑰〉與〈無花果〉(均為林良哲作詞,朱約信作曲)等歌曲都反映出鄉土文學的啟發,其中〈玫瑰花〉又呼應了楊逵的代表作〈壓不扁的玫瑰花〉與黨外歌手楊祖峮的多首禁歌。
楊逵紀念音樂會的源起
1992 年一場回顧楊逵與鍾理和的特展,促成了隔年在台大小劇場舉行的楊逵紀念音樂會。當時有人以家用攝錄影機記錄,並在近 30 年後上傳 YouTube 網站,讓後人得以認識楊逵的作品。這場音樂會上還以愛國歌曲〈看國旗風飄〉呼應作家出獄後的耕讀生活,也就是東海花園外的現實。
第一場楊逵音樂會《鵝媽媽出嫁》,以及紀念第一場音樂會 30 周年的音樂會《三十鵝麗 二○二三 鵝媽媽出嫁》,不僅是解嚴後台灣通俗音樂的重要嘗試之一,意義上也明顯不同於一般的校園民歌之夜。由於楊逵生前曾經呼籲「大家來唱我們自己的歌」,演出者一開始就決定以流行歌曲形式呈現,必定以校園民歌式的木吉他彈唱掛帥,再加上其他讓音樂聽起來熱鬧的元素,為買票入場的聽眾帶來娛樂。我們可以在吳志寧找來一群朋友將父親吳晟詩作配上音樂的合輯《甜蜜的負荷》(2008)聽到多樣化的表現如何豐富文本,到了網際網路與串流音樂更發達的2023年,這場紀念音樂會同樣紀錄了熱鬧與感動。
橫跨兩個世紀的共同鄉愁
台北的「校園民歌」運動即將進入第 50 個年頭。作為一種文化移植與模仿下的木吉他彈唱,對於故國山河的詠嘆,對於民族解放戰爭時期大後方青春歲月的追憶,對於民初「五四運動」與白話文學的想像,到了最後結合團康活動嚕啦啦,並且成為大學社團學弟妹的課題曲,即使不斷被新世代傳唱,也已經像春節等各種應景歌曲一樣,怎麼唱都是那樣的內容。
我們在橫跨兩個世紀的楊逵文學音樂會錄音裡聽到的曲目,同以自彈自唱出發,去以歌聲演繹出楊逵的文章,出發點必定是木吉他彈唱的文人歌曲,雖然只能與作家親友、後代一同創作,仍可以呼應本文開頭提及,戒嚴時代發行的余光中、吳晟詩作歌曲,或是鄭愁予、三毛等作家的文學專輯。有意接近原文意境的詞曲作者,有的還會去推敲音韻與語境的關聯,各種努力的最終目的,終究是以淺顯易懂的旋律告訴聽者:曾經有一個作家與實踐者叫做楊逵,他寫過這樣的文章,文章背後是這樣的精神,腳下的土地值得珍惜……30 年前曾經有一群人辦了一場專題音樂會,過了 30 年後再次唱出來,是希望能為他留下的文學資產做點什麼。楊逵留下的文字,追求的是純樸的田園風光,筆下的鵝即使不是安徒生童話的天鵝,也直挺挺地站在泥巴地上,看著寧靜的田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