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角度來說,今天繁華的台北,不單是成功的人、有錢人的台北,也應該是挫折的人、貧窮人的台北。
我們「社區實踐協會團隊」從 2007 年開始,進入萬華的貧窮地區從事社區服務工作,展開了使社區居民自助互助的 10 年行動。
在社區中,起初我們遇到的是遊蕩的孩子,而後我們順著孩子們的需要,開始於社區開辦給孩子的生活據點,建立一個可以不需要在街頭遊蕩的空間。我們也在這過程接觸更多貧窮家庭,看見各種排除的故事在過程中發生。
抵禦無聊的貧窮孩子
我們的空間「新安據點」位於巷弄中的一樓,在社區中一個好網羅遊蕩孩子的位置。在這裡總有不停歇的吵雜,就像社區的客廳般的小小地方,一個晚上可以有多到 20 幾個孩子來來去去。我有時也好奇,為什麼孩子在這待上整個晚上都不膩,有時候好像也沒在幹嘛,但就算只是一起滑手機,大家也很樂於待在這裡。
「無聊~無聊~」是據點的孩子們嘴上常常掛著的口頭禪,若無所事事就喊無聊,翹課的少年一進據點也會喊著無聊。這個無聊映照著孩子的生命的狀態,在這次貧窮人的臺北工作坊之中,更讓我們聽清楚孩子的心聲。
貧窮讓家人缺少時間與資源好好的相處,深深的影響著彼此的關係。貧窮讓家庭關係可能是疏離的,雖然是一家人,但都孤獨的承擔著自己的困境與彼此關係斷裂的風險。家庭關係可能是緊張的,在各種匱乏與壓力之下,「好好說」就難發生,常常就容易發生互相指責的語言與行為,關係中時常充斥著語言甚至是肢體的暴力。
在臺灣,學習幾乎是所有孩子生命經驗最重要的事之一。而貧窮的影響,一路蔓延到學習狀態之中,讓他在學校難以適應。
某次我和一個國中的少年討論貧窮與輟學,我問孩子「那你不去學校的問題是誰的問題?」他說「我覺得不是我自己。」接著說「以前常常覺得吃不飽,想去工作賺錢。國小四年級的時候,我還跟同學提議幫他搬餐桶,他給我一百塊,然後我真的就這樣賺到了錢。所以現在我只想好好工作。」
不穩定的勞動難以穩定的支持家庭
在這過程中,團隊慢慢認識貧窮家庭。我們發現許多貧窮家庭的父母從事藍領的工作,勞力密集的工作或服務業為大宗,如粗工、水泥工、清潔人員、餐飲業、計程車…等。在勞動市場之中,這些工作相對不穩定,工時長且薪資相對低、對身體的消耗大、工作機會臨時,且相對沒有勞動保障,因此收入是十分不穩定的。
做了 35 年油漆師傅的爸爸,因為長期不良環境,切掉了一個膽。他說:「過去的老闆不是退休,交給下一代,不然就是做其他的產業去了。現在都嘛喜歡用體力好的年輕人,少年頭家不一定疼惜老員工,有時候觀念不一樣,人家就漸漸不派工作給你。」
「油漆呀,醫生又叫我不要做。我這幾年來,一直試一直試,撐了三五天,然後回來,人不舒服,陸陸續續就這樣過。嚴重的時候醫生給我警告,你不要在做了,身體哪裡怎樣,我也聽得霧颯颯,教我改行就對了。」
後來這位持續失業的爸爸,輾轉流落到工地做粗工,一天僅有 1200 元的薪資,加上交通、吃飯、保險和菸等開銷,還要供給小孩,一天所剩無幾。他說:「我不做的話,後面的人也要進來做呀!」最後爸爸因為某次的職災事件,又離開了工地,對他來說工地實在太危險了,而又回到有一搭沒一搭的零工狀態。
一天只有 24 小時,照顧與工作的兩難
貧窮家庭除了要面對勞動狀況不佳之外,還得想辦法負擔起家庭的照顧責任。做為底層藍領的勞工,若要有穩定的經濟收入,依靠的是相對較高壓高工時的工作條件,或者是半夜、凌晨的工作,甚至是兼著做好幾份工,與孩子相處的時間較少。
而孩子可能就在社區中遊蕩,四處結交同在街頭的孩子,或者就在家中上網玩手機,少了照顧、與人連結、發展的機會,匱乏的照顧關係相應有風險引發孩子各種狀況,造成貧窮家庭有了工作,就兼顧不了照顧。
有個社區的爸爸說:「我女兒說爸爸學乖了,什麼叫我學乖了,我有工作就學乖了,我沒工作失業就學壞了,就是懶惰蟲。爸爸不是這樣,那是因為有一陣子抬東西,腳受不了,腳黑青黑青的,只能挑著工作做。不表示我不照顧家庭。」
且若是孩子的學習狀況出了問題,學校更會希望家長能負擔起照顧的責任,好好陪伴關心孩子。但若總是處在貧窮、收入不足的狀態,又會被質疑說沒有好好的照顧孩子。
另一方面在社區中,我們開案服務的貧窮家庭,有一半以上來自於單親家庭,他們以更難的條件在面對著照顧與工作的平衡。有單親媽媽曾經提過,若他要去工作,就得聘請保姆照顧年幼的孩子,但保姆費一個月是 2 萬元以上,而他們工作的薪資大概在 22k~26k 左右,與其這樣不如在家照顧孩子,這種情形讓貧窮家庭更難以就業。
掉出教育的貧窮青少年
隨著貧窮孩子的成長到青少年階段,若在學校中逐漸跟不上學習,從中沒有獲得成就,家庭也沒有條件支持,就會脫離了教育系統。但在要尋求工作的經濟來源時,現實上又因為年紀太小沒有就業機會,或者所面對的就業機會,仍是不符合勞動法規,未符合基本時薪,亦或沒有勞健保,沒有經驗的狀況下,只能從不合法的開始做起。
另一方面找工作又屢屢碰壁,在前段沒有人討論自己要什麼的生涯中,突然得撐起尋找工作與未來的擔子,缺乏市場需要的好的工作態度與作息。除了得調整自己,一時間還得面對未來想要做什麼,否則根本做不長久。
這些青年們在工作環境學著與雇主和同事應對進退,尚未掌握一技之長,甚至因為沒有手機被婉拒,且失敗了也不太有人安慰,重重關卡等著他們突破關卡。
有青少年成功投入就業市場,但家中的低收入戶資格因此被取消,整個家庭雖然有孩子的收入,但其實並未有多一點的改善。而家長的工作心態也改變,以前是自己要撐起孩子與家庭,現在孩子成年,自己也沒有就業機會,應該換孩子來奉養自己,但卻反而引起家庭的各種紛爭。問題一環扣著一環,複雜的且交疊著,貧窮世襲的問題仍然不斷發生。
社會福利未覆蓋到的貧窮家庭:社福的幽靈
而近年我們也遭遇更多貧窮家庭遭受到福利的排除,他們可能因為家人或自身具有資產,或者被列記為工作人口,但實質收入有限,因而無法獲得低收入戶等福利身分或者其他的正式資源,我們稱作社福的幽靈。
他們雖然有工作或資產,但仍處於貧窮狀態,且其實家族成員彼此皆自顧不暇,殘破不堪的勞動力皆有限,或者家人間早已沒有互相照應的關係。也有因為夫妻離婚變為同居或分居關係,僅有一方有低收入戶的福利,而當另一方遇到各種就業及健康的問題,也沒有相應的福利。
在生活中牽起更多人的手,一起成為網子
面對貧窮的問題,團隊在社區中編織與貧窮者更貼近的「社會安全網」,發展一系列「社區合作經濟」的計畫,藉由可賺錢又可牽起貧窮者社會連結的行動,使貧窮者在社區中有工作機會,並且有機會將破碎的人際連結牽上,讓他們也有位置成為社區互助的一份子。
好比團隊與孩子的新住民媽媽一起開設越南小吃店「越窩越好」,一方面使媽媽有收入來源,小吃店也成為一個新住民互相關照的據點。社會安全網不該只是一張社福政策的網,助人專業者的網,也應該是每個人能夠拉起手,進而參與的網子。
貧窮者所面臨的困難,與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相似,但因為「資源有限」使其想要解決問題將更有難度,甚至花費更多的成本。
貧窮的改善需要各個議題及層次的全面啟動,在制度上需要有居住、就業等政策的包容。在中介的環境,能夠有人及資源投入預防性的社區生活之中。而在人與人微小的相處中,貧窮的故事需要有更多的理解,努力與不努力不是全有或全無的狀態,每個貧窮者內裡的樣子立體而多元,與你我相同,願在貧窮人的臺北中,我們都能看見而理解彼此。
(本文作者為社區實踐協會社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