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 年被譽為臺灣現代陶藝元年,到今年剛好滿 40 周年。當時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辦「中日現代陶藝家作品展」,將臺灣陶藝躍升至國際交流舞臺,那年參展的楊元太如今已成為陶雕巨擘,是臺灣極少數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藝學會榮譽會員(IAC Member of Honor)的人。2021 年也是楊元太發表個展的第 40 周年,兩個 40 碰撞,促成本系列文章。
陽明山打工換宿,敦煌學混搭《時代雜誌》
很難想像現在流行的打工換宿,早在 60 年代就是藝專學生的獨門秘技。楊元太當時除了要自籌學費,也要支援家中支出,因此課餘打工參與仿古佛像工作。他在週末與同學到陽明山山仔后地區,將敦煌學家羅寄梅當年拍攝的一系列石窟照片,做成仿古壁磚、佛像、唐俑等立體石膏。
當時,楊元太吃、住都在羅寄梅家中,他也在此接觸到許多珍貴的北齊到元朝間的古老佛教雕塑,觀摩約百件的仿古作品,對於東方美學養成,奠定了深遠的底蘊。
羅寄梅早年是中央社記者,是最早跟著張大千進入敦煌石窟進行拍攝的人。他的夫人精通英文,他們在山仔后的家中有許多 Life、TIME 英文雜誌,也成為楊元太同步吸取西方美學的管道,現在專門進口英文書的「敦煌書局」就是羅寄梅夫人創立的。除了陽明山,楊元太也常去衡陽路、中華路、重慶南路等地的舊書攤翻閱過期外文書報,接觸更多現代藝術資訊。
「太陽展」上了第一大報,但李梅樹擔心…
畢業前夕,楊元太與同學李朝進、林嘉堂、石惠文共組「太陽畫會」,為畢展取名「太陽展」,期許年輕的自己對藝術的追尋,有如太陽熱力,冉冉上升。
1965 年「太陽展」辦在南海路的國立臺灣藝術教育館,畫家秦松曾在余紀忠創立的《徵信新聞報》(即《中國時報》前身),公開讚譽楊元太,認為:「他的雕塑作品從古彩陶器吸取了很多優點,是極為前衛的概念」。
不過當時藝專主任李梅樹認為,這群畢業生自詡「太陽」過於高調狂狷。當時處於威權時代,畫家秦松曾因油畫作品遭到政治偵查,成為美術史上著名的「秦松事件」,曾任地方公職的李梅樹應比學生對藝術創作的表達語彙更敏感,李梅樹背後或許有更深層的政治考量。
即將從藝專畢業的楊元太,接到人生第一件公共藝術案子,是替家鄉朴子的靜修精舍雕塑一尊石膏大佛。童年在佛具店張望的他,果真做起了佛像。這位有為青年後來到金門服預官役,他用金門的白陶土代替白油漆,塗在樹木莖部,美化部隊營區。
當時他根本沒料到,日後親手調配的土,將代表臺灣遠赴歐美參展,進入總統官邸,守護桃機國門,甚至獲得登上聯合國的榮譽。
楊元太從藝專畢業、金門退伍後,1966 年回到故鄉嘉義的六嘉國中任教,這一年他開始做陶。主修雕塑的他為何走上陶藝?做過臺北郎為何要返鄉?
楊元太說,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回嘉義,況且ㄅ年邁的母親也需要他照顧。
60 年代的臺北,正值脫離戰火後歌舞昇平的時代,彼時室內設計開始流行,20多歲的楊元太很清楚他要的生活不是閃亮水晶燈的風格,他是認真把藝術「當一回事」的人。創作絕不是憑空想像,要走得長遠,唯有與這塊土地對話,與生活、生命連結,他很早就領悟到這點。楊元太毅然決然回到朴子,把父親生前耕作的農地改為工作室。
必然的現實有偶然的洞天
楊元太之所以選擇泥土為創作媒材,是出自現實考量。由於雕塑是藝術界的重工業,他跟羅丹年輕時一樣缺乏「翻銅」的財力,另一方面也因秦松稱讚他的雕塑作品「從『古彩陶器』吸取了很多優點」,這句話給了他靈感。
楊元太開始到陶瓷廠參觀後,他發現只要一走近,對方就停止工作,深怕他偷學似的,於是只能自己摸索,試著把土燒成磚,開啟了土、火、窯的長期實驗。土與火雖是最素樸的媒材,卻有著最神秘不可測的燒煉結果,漫長的炙烈高溫、屏息的開窯片刻,讓楊元太喜歡上火土交融的千變萬化,體會到陶藝有其必然的技巧與偶然的情趣。
他一邊用雕塑的概念摸索做陶,走一條從來沒人走過的路;一邊在學校作育英才,同時也遇到人生的「春櫻」。同鄉的年輕女教師陳春櫻在 1968 年成為他的人生伴侶,婚後兩人育有二子。我幾次接觸師母,注意到師母無論穿著牛仔裙或披條圍巾,都很俐落好看,後來才知道師母曾是朴子當地知名的主持人與司儀,不僅衣著穿搭上頗為優雅,氣質也知性大方。
在東石高中教李永豐水彩素描,還掩護他請假
婚後,楊元太轉任東石高中,這是他教學生涯待的最久的一所學校,整整 10 年。他在這裡教過許多學生,其中有一位很「促咪」的學生叫李永豐,綽號李美國,也就是今日紙風車劇團執行長。
李永豐曾在媒體上公開說過,他在東石高中的美術老師楊元太對他影響極大,他說楊元太從未抓著他的手修改過他的畫,當他把炭筆素描畫得太黑時,楊元太就說那是他心理的反射,甚至當他想翹課去看鄉下難得一見的電影《越戰獵鹿人》時,楊元太也幫他請假。
好多個放學後的黃昏時刻,李永豐留在美術教室跟楊元太聊天,聽著古典音樂,打開他面對世界的視野。他本想追隨哥哥李良仁(也是楊元太學生)念美術系,結果大學考了七次因緣際會走入劇場界。
等他長大去紐約美術館看到莫內、米羅、康丁斯基、畢卡索等真跡畫作時,就想起楊元太帶給他開闊不羈的思想啟蒙,那是鄉下孩子最稀缺的珍貴養分。若沒有楊元太,他大概不會成為今日家喻戶曉的 319 兒童鄉村藝術工程發起人。
兩度入選義大利華恩札陶藝雙年展
1979 年,就在楊元太與李永豐結下師生情緣時,有個機會降臨了。早期臺灣陶藝深受中國文化與日本殖民影響,但自 1960 年代末期,也就是楊元太投入創作時期,臺灣陶藝逐漸脫離杯碗瓢盆的實用器皿層次,發展出抽象、自由、傳達內在精神的純藝術作品,同時亦走向世界,遠征國際陶展。
當時在國立歷史博物館工作的黃永川(即日後該館館長),負責將陶藝作品送往國外參賽,他想了想,創立 1931 年義大利華恩札陶藝雙年展(Premio Faenza)是全世界歷史最悠久的陶藝競賽展,要找誰出國參展?對了!何不問問十多年來無師自通,從立體概念發想、自己配土配釉的楊元太?
楊元太具有西方美術雕塑的紮實訓練,因而跳脫東方製陶窯燒的匠氣傳統,作品呈現出迥異於他人的獨特氣質,極富精神性與力學感,他認為陶藝的實用性與精緻性已被先人發展到極致,卻失去了泥土的原態與本心。
因此,他想藉由泥燒的紋理,表達作品內在的伸張與律動,是臺灣第一位將現代藝術思潮帶入陶藝的先行者。就這樣, 40 歲的楊元太於 1979 年首度登上國際舞臺,以作品《陶磚組合》成功入選義大利華恩札陶藝競賽展, 且連續兩屆為國爭光,而當時正值臺美斷交、國家處境風雨飄搖時刻。
我個人很喜歡楊元太的《陶磚》作品,現場欣賞時總讓我想到巴哈鋼琴《平均律》的樂曲結構。怎麼疊才不會一進窯就坍塌融化,又保有某種餘燼後的鬆弛趣味,是藝術家技巧所在。
順道一提,義大利華恩札至今仍是國際四大陶藝競賽之一,我戲稱這個展為陶藝界的奧運會,因為歷史最久享譽盛名。其餘三個分別是:日本美濃國際陶藝三年展、韓國京畿道國際陶瓷雙年展,以及「臺灣國際陶藝雙年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