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的智囊：契丹貴族耶律楚材，如何改寫蒙古歷史？

西元 1233 年 4 月 20 日，金國陪都——汴京，正壟罩在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今天，是金國守將已經投降、蒙古大軍即將入城的日子。此前，汴京剛經歷了一場長逾一年高壓的戰時狀態，金國皇室為抵擋蒙軍攻勢，對百姓無所不用其極的強徵，再加之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與飢荒，讓這座金國從北宋手中奪來，引以為傲的都城，如今滿目瘡痍、破敗不堪。在最黑暗的時刻，甚至還出現了人吃人的慘劇，但如今，這種噩夢已經被另一個更為可怕的威脅所取代。

早在進城前，蒙古大軍就曾多次恫嚇城裡的百姓，如果有人敢抵抗，等待他們的將是屠城的命運，汴京城的百姓身不由己，又無力抵抗。面黃肌瘦的他們，明白蒙軍已經包圍了整座城市，不可能逃生，只能拾起一些殘磚片瓦，加固簡陋的家門，試圖讓自己的生命多延續幾秒。隨著約定開門的時間來臨，蒙古鐵騎列隊整齊地進入了這座城市。汴京一百四十七萬百姓的生命正式進入了倒計時，出乎意料的是，半天過後，城中幾乎沒有聽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一些膽大的居民向外望去，結果驚訝地發現，這群蒙古人不過搶劫了一些所看到的財物，接著就徑直地向金國皇室所在的宮殿衝了過去，似乎並沒有屠城的意圖。

 

沒有屠城，怎麼回事？

蒙古人是在想要如何才能最殘忍的折磨他們嗎？汴京城的百姓各個感到一頭霧水，直到蒙古軍隊從金國宮殿用宮車帶出了所有的金國皇室，他們預計會上演的屠城戲碼也沒有上演。幾天後，蒙古軍再次入城，他們把城中的工匠全部趕出城外，便展開了蒙軍入城後慣常會有的掠奪，除了一些因搶掠造成的血案外，蒙古人並沒有實行大規模的屠城行動。不久，掠奪的禁令發布，汴京恢復和平。城中百姓的性命，也多半都被保全了下來。

 一向對抵抗城市從不輕饒的蒙古人，為什麼突然改變心意了呢？汴京城的百姓無暇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活下來的喜悅此時已經壓過了所有的理性思考，直到數天後蒙古人完整接管這座城市，人們才從口耳相傳中得知，讓蒙古大軍放棄屠城計畫，挽救全城百姓免於喪命屠刀下的，竟然是一位契丹人的力諫的結果。

人性究竟是本善或本惡？在歷史上一直都是一個爭議不斷的問題，但能在兵荒馬亂的戰爭時刻，挺身而出為無辜的生靈說話的人，若非神仙轉世，那肯定就是從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深明一條人命所擁有的無上價值。耶律楚材不是神仙，所以他選擇力阻屠城的原因，很明顯是後者。 1190 年，耶律楚材出生在金國一個契丹人家庭，他的姓氏耶律，代表著遼國的皇室血脈，儘管此時遼國已經滅亡，耶律楚材的父親耶律履，仍憑藉著自己的天賦異稟，在金國當上了大官。耶律楚材出生時，耶律履已屆六十高齡，精通術數的他用占卜為兒子取名，結果顯示——他這名剛出生的兒子是一位難得的人才，可惜終將為異國所用。於是，耶律履便引用《左傳》中「雖楚有材，晉實用之」的典故，為他取名楚材。兩年後，耶律履就因病撒手人寰，耶律楚材只得由其母楊氏養大。

猶如耶律履當初占卜的結果，耶律楚材從小就顯露出了過人的才智，不但能詩善文，對天文、地理、律曆、術數、醫卜及釋道等學說更是無所不通，博學多聞成為了耶律楚材年輕時寶貴的資本，仰賴於此，他年紀輕輕便被金國朝廷任命為開州同知。此時的金國表面強大，實際上國內已是百病叢生，驍勇的女真人過慣了太平日子，逐漸喪失了他們引以為傲的勇武；北方草原快速崛起的蒙古帝國，則大有取金國而代之的趨勢。

 

金國有材，蒙古國重用之

1211 年，成吉思汗親率十萬大軍兵分兩路南下攻金，蒙金戰爭正式爆發。面對蒙古人勢如破竹的攻勢，耽於和平過久的金國根本無力抵抗。不但於野狐嶺戰役一次損失二十萬人，就連首都中都（今北京）也在不到五年的時間內被蒙古攻陷。中都陷落後，為了團結更多反金的力量，成吉思汗開始派人尋訪各地的遼國宗室，企圖攏絡這些故國被金國消滅的契丹族人來加強自己滅金的聲勢。
 
在蒙古地毯式的尋訪下，耶律楚材的名字不久便傳入了成吉思汗耳中。1218 年，耶律楚材被成吉思汗指名召見，當耶律楚材踏進大帳的那刻，他的體格馬上就震撼到這位世界征服者。史書記載：耶律楚材身高 230 公分，留著一把仿若關羽的大鬍子，聲音還很響亮。

成吉思汗一看自己找來了一位非同凡響的奇人，心裡十分高興，他以遼金世仇做理由，邀請耶律楚材加入蒙古，卻未料耶律楚材只是淡淡地說道：「我家族祖上都在金國任官，哪有臣子仇恨君主的道理？」成吉思汗聽完哈哈大笑，當即下令讓耶律楚材留下做他的謀士。就這樣，他父親的占卜再次應驗，從今日起，耶律楚材正式開始了自己「為異國用」的嶄新職涯——為蒙古人效力。

進入蒙古陣營後，耶律楚材很快就用自己的才能，向成吉思汗及其麾下眾人展現了自己的價值。蒙古人在面臨重大抉擇時素有占卜卜問吉凶的傳統，這剛好是耶律楚材的拿手絕活。 1222 年，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結果卻在冬天遭遇了難得一見的冬雷，成吉思汗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請耶律楚材占卜，耶律楚材說，這是花剌子模蘇丹將死的徵兆，結果就在年底，逃亡裏海的花剌子模蘇丹真的死去了。
 

良臣與伯樂

耶律楚材的預言成功讓成吉思汗倍感驚訝，也讓耶律楚材首次遭人妒忌。成吉思汗帳中的一名西夏弓匠不滿耶律楚材的儒者背景，直接在成吉思汗面前質疑收了這麼一位書生有什麼用，結果卻遭耶律楚材反擊：「製弓尚且需要專業的弓匠，難道治理天下不需要『治天下匠』嗎？」耶律楚材的語出驚人，再次讓成吉思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吉思汗當眾稱讚耶律楚材：「此人是天賜我家，以後軍國庶政，都可以委託於他。」

得到大汗信賴的耶律楚材，也開始獲得了足以大展拳腳的大權。耶律楚材發現，蒙古從一個部落轉瞬崛起為一個帝國，許多原本留在部落的舊習並沒有完全的淘汰掉。譬如，蒙古人為了恫嚇敵人，習慣對抵抗的城市一貫屠城，耶律楚材萬分反對這種做法，當成吉思汗的親信別迭主張留漢人無用，不如把漢人全殺光把中原當成牧場，耶律楚材當場反駁，認為漢人與中原的豐沛資源能給蒙古軍隊提供源源不絕的後勤補給，勸諫成吉思汗應在中原委任儒官徵稅，成吉思汗聽從建議，這樣的結果就是：在元朝建立之前，久經戰亂的華北大地，居然出現了「士民安堵耕盈野，老幼迎郊漿滿壺」的繁榮局面。

仰賴著成吉思汗的喜愛，耶律楚材還大力改革了蒙古良莠不齊的官場現象，讓各地駐守的胡濫徵稅、任意殺人的情況顯著減少，因著這些措施，蒙古，在耶律楚材的改革下，逐漸有了一個「帝國」的樣子。 1227 年，成吉思汗駕崩，此時的耶律楚材已是蒙古上至宗室，下至百姓都一概敬重的紅人。兩年後，蒙古各宗室們齊聚忽里勒台大會，選出由成吉思汗的第三子窩闊台繼任可汗，這位此時正屆不惑之年的新可汗，與他的父親一樣對耶律楚材十分地敬重。
 
窩闊台設置「中書令」讓耶律楚材出任宰相，耶律楚材也投桃報李，負責遊說以成吉思汗二子察合台為首的蒙古宗王承認窩闊台的權威。雙方一搭一唱，讓成吉思汗時代這段良好的君臣關係得到了繼承，也是因著耶律楚材與窩闊台良好的關係，這才有了前面力阻屠城的一幕。

1233 年，蒙古即將攻下金國陪都汴京，金人不屈不撓的抵抗讓蒙古大將速不台火冒三丈，他書寫一封奏摺，向窩闊台請求用屠城的方式處置汴京。當速不台的請求傳入耶律楚材耳中，他火速趕到窩闊台所在的大帳，向窩闊台力諫保全汴京全城百姓性命。一位是父汗生前最倚重的大將，一位是父汗生前最信賴的謀臣，窩闊台此時陷入猶豫。然而，人在現場終究還是有在現場的好處，看著窩闊台遲疑的表情，耶律楚材當即添加了兩塊談判籌碼——城中工匠與擄獲物，蒙古人對於中原先進的技術一向很感興趣，最終，在耶律楚材的遊說下，窩闊台做了一個折衷方案，只准掠奪，不准殺人，全城百姓一律放過，只有金國皇室可以全部殺盡。一年後，蒙古攻陷蔡州，金國滅亡，但還有許多城市因害怕屠城所以不願投降。此時，耶律楚材再度站了出來居中調停，終於換得了窩闊台承諾不殺的詔令。

聽聞可免於屠城之難，原先那些負隅頑抗的城市紛紛投降，耶律楚材這種措施極大地擴張了蒙古帝國的領土。此後，投降不殺成為了蒙古人攻取漢地城池的一概方針，運用這種方式，蒙古拿下了南宋許多堅如磐石的要塞，如襄陽、釣魚城，也為後來大一統的元朝建立了基礎。

 

以漢法統治漢人

金國滅亡後，蒙古運用耶律楚材的方式迅速控制了所有金朝故土，接著，他開始想方設法重整中原的內政。中原作為廣大漢人的家園，蒙古若不任用儒生、推行漢法，幾乎無法在這片土地上立足，為了攫取廣大漢人子民的心，耶律楚材首先展開了尋找孔子後代的行動，經過一連串尋訪，蒙古人最後找到了孔子的第五十一代孫子孔元措。在耶律楚材建議下，窩闊台允許孔元措回到山東老家，整理失散的禮樂典籍，並重修因戰亂破敗不堪的孔子廟。孔元措的歸附讓蒙古在中原拿到了巨大的話語權，接著，耶律楚材便發布求賢令，號召民間有名望的大學者入宮講學，並奏請窩闊台舉辦科舉，為朝廷選拔人才。

在耶律楚材一系列積極的措施下，蒙古帝國迅速獲得了漢人子民的好感，各方飽學之士爭向湧入汗廷，直接填滿了蒙古在中原的各級官吏職缺。看到中原大治對蒙古霸業造成的有感助益後，窩闊台也像他的父親，大讚耶律楚材：「中原能有如此穩定的今日都是你的功勞！」然而，正當耶律楚材處於事業高峰時，這種君臣互信的局面，卻正隨著窩闊台不斷地老去而逐漸步入尾聲。

 

為人臣，不順從終招忌

就如同大多數的帝王，隨著年紀的日漸增長，當年意氣風發的明君銳氣，開始從窩闊台身上一點一滴的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沉湎酒色的毛病。窩闊台有一位極為寵愛的妻子，脫列哥那，被後人稱為乃馬真。一開始，乃馬真與耶律楚材的關係，就與耶律楚材與窩闊台的關係一樣融洽。窩闊台有次病重時，乃馬真除了御醫，第二個求助的就是耶律楚材，耶律楚材為窩闊台占卜一卦，讓乃馬真皇后建議讓大汗大赦天下。結果，窩闊台竟然奇蹟似地康復了。

不過，窩闊台並沒有因此收斂，依然繼續放縱豪飲，在一次打獵完的酒會上，窩闊台因飲酒過量舊疾復發，當晚即在大帳中與世長辭。依照蒙古傳統，大汗死後，新大汗尚未選出的空窗期需有人攝政，於是乃馬真這位窩闊台生前最寵愛的妃子，便搖身一變成為了攝政。

乃馬真不是政治家，這龐大的政治重擔突然壓了上來，她只能再次向耶律楚材求助，乃馬真希望能讓自己的兒子貴由繼任大汗，但耶律楚材卻直接反駁她，認為應由窩闊台生前最寵愛的孫子失烈門繼位。
 
從此刻開始，乃馬真皇后意識到耶律楚材儘管為人機智，卻與自己不是同路人。於是，乃馬真逐漸冷落耶律楚材，轉向親信一位色目人奧都剌合蠻。奧都剌合蠻為人諂媚，且十分反對漢法，他充當乃馬真的打手，負責幫乃馬真拔除各地異己，讓耶律楚材大為氣惱。
 
在得知乃馬真把頒布詔書的御印空紙交給奧都剌合蠻後，再也無法忍耐的耶律楚材選擇入朝力諫，他當面斥責乃馬真不應放任權臣如此隨意行事，而乃馬真則下令反擊：「如果負責文書的令史有人不頒布奧都剌合蠻的決議，那就把他的雙手砍斷！」面對乃馬真的威脅，耶律楚材毫無懼色，他堅毅的說道：「先帝將天下事務委託老臣，與令史有何干？該做的事情，合理我自然會做，不合理的事情就是我死了也不做，更何況僅僅斷手！」耶律楚材寧死不屈的言詞激的乃馬真惱羞成怒，震怒之下，他把耶律楚材厲聲喝退。過了三年，在力爭不得的困境下，這位為蒙古帝國貢獻大半生的股肱之臣，最後在無盡的悲憤之中死去。

 

深受百姓愛戴的賢臣

耶律楚材的死訊隨即傳遍整個蒙古，聽聞耶律楚材過世，無數蒙古人都不禁痛哭流涕，蒙古帝國數日內完全沒有樂器演奏的聲音，那些被耶律楚材間接提拔的漢族士大夫哭得更是淒慘。在這一片舉國哀傷的時期，針對耶律楚材的非議與流言，也在暗處悄悄的滋生，有人向乃馬真進言，耶律楚材身居高位，生前肯定利用職權侵吞了不少國家的財產，乃馬真下旨派人探查，卻只在耶律楚材家中搜出了阮琴十餘面，還有古文詩畫數千卷。
 
看到蒙古上下無不為這位老臣的逝世感到悲傷，乃馬真最終放棄了蒐集耶律楚材的罪證，只能做個順水人情，將他的遺體運回首都，並舉行盛大的國葬。耶律楚材逝世，乃馬真成功扶立了其子貴由繼任大汗，才不過兩年，這對母子便一前一後過世。貴由之後，繼任的蒙哥與忽必烈都是對漢法持開放態度甚至大力支持的大汗。1260 年，忽必烈在北京建立元帝國，作為耶律楚材的忠實仰慕者，在建國隔年，忽必烈即按耶律楚材遺願將其遷葬故鄉鄰近的瓮山泊畔，並指派耶律楚材長子耶律鑄繼任中書令，往後，耶律家的血脈將繼續為大元效力，而耶律楚材心心念念的漢法，也將在忽必烈這位千古一帝的支持下，繼續在帝國境內弘揚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