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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你的家鄉出雜誌:地方刊物誕生史

2024-01-10
「所以我個人覺得理想的地方刊物,不只是讓讀者認識地方,還可以讓他們知道,原來可以用全新的觀點來看待地方。」

紙媒已成夕陽產業,臺灣各地卻逆勢燃起「地方刊物」的點點薪火。它們不追求即時、不為觀光宣傳,而以全新的觀點、精緻的裝幀設計,引領讀者發現不一樣的地方風景。這波浪潮從何而起,又如何捲動在地?透過研究者、編輯者與蒐藏者的近身觀察,剖析地方刊物的發展脈絡,以及連結地方的可能。
 

與談人簡介

謝爾庭:見域Citilens共同創辦人,曾任《貢丸湯》雜誌主編,現為自由接案編輯與內容企劃。喜歡不斷發現看待世界的新觀點,做不一樣的事情。

黃喆亮:曾任見域亭仔角店長與《貢丸湯》雜誌編輯。碩士論文以《社群發行中:編輯地方與引促公共行動》為題,探尋地方刊物之於地方營造的可能。

朱毓萍:高雄美濃獨立書店「有間書店」主理人,店裡有一面地方刊物牆,透過蒐藏全臺各地的地方刊物,重新連結人與地方。

Q1. 請定義你們覺得什麼是「地方刊物」?

爾庭:我覺得這牽涉到定義的目的是什麼,比如政府補助就會有嚴格的定義:不能是書,而且要有一定的刊期。但如果是討論刊物作為一種文化行動,那感覺可以把定義放寬,首先它當然必須是出版品,再來是要與地方有關,由各種參與者製作、談論地方的出版品都可以納進來。

喆亮:我認同爾庭說的,目的會影響怎麼定義地方刊物。例如我的研究目的不是定義或區分誰是、誰不是地方刊物,而是觀察到有一個新的出版現象,跟過去已在臺灣發展數十年的社區報不太一樣,於是我用「地方刊物」來統稱它們,跟社區報做區隔,並試著歸納出地方刊物的特點。

毓萍:我也認為地方刊物的前身可能是社區報,它有個發展過程,可能一開始是偏薄的紙本,隨著印刷與設計技術成熟、製作成本降低,慢慢可以做有更多深度內容的出版品,成為現在我們所說的地方刊物。

爾庭:綜合大家的說法,或許可以用「地方書寫」來包含所有地方出版品如地方志、社區報等,而「地方刊物」則是其中一種近年來常見的地方書寫、出版類型。
 

Q2. 請簡介灣地方書寫的歷史。

爾庭:從我的研究觀察來看,整理地方、或者說「出版」這回事,一開始一定是統治者的特權。早期官方的地方書寫形式是「地方志」,為了統治目的調查水文、人物與產業等地方資訊並集結出版成地方志書,從清領時期到戰後都有持續。到了 1990 年代解嚴跟本土化運動興起,臺灣社會的思維逐漸跳脫大陸史觀,開始比較認真看待這塊土地,於是「地方學」應運而生,《竹塹文獻》、《金門文獻》等地方文獻雜誌也在這時候出現。

至於民間開始進行地方書寫則有兩個條件:雜誌禁令解除,以及書寫地方的動力誕生。有學者指出其中一個動力是在社區發展階段,民間發現很多社區問題政府沒有注意到,於是發起社區報,想把這些事情報導出來;另一個動力是災難發生的時候,既有的社區關係瓦解,需要透過書寫來重建。
 
喆亮:關於社區報書寫,我在論文中整理了前人研究,歸納出四個發展階段:第一階段是 1960 年代政府推動社區發展政策,最早的社區報從那時候就開始了;第二階段是 1979 年雜誌解禁,民間也可以出版雜誌;第三階段是 1990 年代的社區總體營造政策,無論是由下而上推動本土化,或是作為新的統治工具,社區報都成為凝聚社區的手段和媒介;第四階段是 1999 年九二一大地震,在通訊科技沒那麼流通的時候,藉由社區報讓外面的人知道災區的狀況並重建社區。

毓萍:我看到的角度是,以前有的社區發展協會會把給政府的結案報告重新編輯成刊物,給社區居民免費取閱。但近期地方書寫已經成為組織地方團體的一種方式,刊物則成為這種動員下的產製品,剛開始可能有政府補助,後來地方團體想要自給自足就自己定價、找通路販售。
 

Q3. 地方刊物為何興起?就大家的觀察有哪些特色?

爾庭:這題開始進入沒有學者做過系統性研究的新大陸了。大概 2010 年代小誌(zine)在臺灣出現,慢慢有人用新的方法做地方刊物,背後反映排版跟印刷條件的進步。可是小誌出版量少,嚴格來說更像藝術品,地方刊物的真正大爆發我覺得是在 2015 年前後,背後的脈絡很複雜,目前大家都只能抓出一些線索。例如從社會事件來看,三一八學運後大家開始回到地方;從新聞業變革來看,報紙地方版逐漸退出;以及從政策面來看,政府提出地方創生政策鼓勵地方出版。但目前還沒人有定論。

喆亮:三一八運動標誌了那個時代的氛圍,是一個許多社會議題被關注討論的年代。地方刊物也有參與這波浪潮,像是我帶來的臺中地方刊物《溫度》就是討論「核電歸零」的一期,而基隆的《雞籠霧雨》也討論過一些迫遷案例。

從政策面來說,大概可以拉出 2014 年和 2019 年兩個時間點。2014 年三一八學運後,很多刊物拿到文化部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的資源,我記得《貢丸湯》、《雞籠霧雨》跟蘭嶼《952VAZAYTAMO》都有拿到。再來年是地方創生元年,後來有些刊物就是拿國家發展委員會的地方創生經費來做刊物,像花蓮萬榮的《太布河里》。

毓萍:就我的觀察,有三條地方刊物噴發的支線,第一條是水土保持局的農村再生基金,他們提供很多資源給社區發展協會;第二條是喆亮提到的文化部青年村落文化行動計畫,第三條則是國發會的地方創生補助。這三條支線的補助經費夠高,讓地方刊物的發行量與能見度提升。

爾庭:我有一點不同的意見,剛剛的講法有點像是因為有政府補助,所以地方刊物才會百花齊放,但我不認為地方刊物是政府促成的,例如新莊《新莊騷》、中和《緬甸街》和彰化《炯話郎》,很多都是民間自發的。我的觀點是,正是這種出版形式先流行起來,才開始有多元的出資者,比如政府。

以前很容易歸類說這個出版品是政府還是社區發展協會做的,但現在地方刊物的多元性真的高非常多,出版單位有政府、有企業、有學校,也有像見域這樣的公司。而且每本刊物之於每個團隊的意義都不一樣,以見域來說,我們的核心收入不是雜誌,堅持做《貢丸湯》是因為它是採集內容的源頭。但像《海想知道》是他們想要有一個載體呈現做過的事情,《逐步東行》或《淡淡》等學生參與的地方刊物則是跟教學結合,想讓學生更認識地方。所以刊物的功能非常多元,多元本身也是地方刊物的特徵,以前是為了出版而出版,但現在成了行動的一環。
  毓萍:我同意爾庭講的多元性,例如編採範圍就有很大差異,像臺南《正興聞》是以一條街為單位,對比《貢丸湯》跨越整個新竹縣市。

爾庭:這代表地方刊物其實重塑了認同邊界,這個邊界以前在行政區劃上當然也有,但現在大家可以透過刊物建立的邊界重新思考地方。

喆亮:非常同意爾庭所說的,大部分地方刊物的自發性很強,我相信即便沒有申請到補助,許多團隊仍會創辦地方刊物。另外,剛剛提到地方刊物的特色在於不是純做出版,而是把刊物視為團隊行動的一環,這也是我論文研究的重點。
 
我採訪了八個案例,這些案例的分類方式就是看刊物與團隊行動的關係是什麼。第一種是刊物作為團隊進入地方的起手式,像汐止的《返腳》。第二種是刊物與其他行動交織,《貢丸湯》就是其中代表,雜誌像是見域的研發部門。第三種是刊物作為行動的匯聚,例如臺南的《透南風》一開始就是把過去做的事情轉化成內容。第四種像是竹東國中美術班的《逐步東行》,刊物和行動就沒有直接關係。
 

Q4. 為什麼地方刊物多以雜誌的形式呈現?與其他經營地方的媒介相比,有何特殊之處?

毓萍:我們現在透過電視或手機就可以隨時追蹤即時新聞,等報紙派發到讀者手中可能都已經變成過時的資訊;至於書本,它的採編和鋪銷成本又太高了。雜誌的好處是可以調整出刊頻率,對團隊來說有彈性也比較健康。

喆亮:《貢丸湯》一開始並沒有討論過媒介這回事,大家不知哪來的共識都想做雜誌。我自己是 2014 年上文化研究實作課的時候,老師給我們讀《人間》雜誌,開啟我對雜誌的想像。當時看到日本的地方出版這麼多元,怎麼臺灣做的人卻很少,就覺得做地方刊物、做雜誌好像很有趣。

爾庭:刊物的形式也會互相影響,後繼者可能會參考前面的刊物,回頭去想他要怎麼做,政府刊物就是明顯的案例。也有一些務實的考量,例如實體書店的雜誌架高度都是一樣的,如果做成報紙,擺上去很容易塌掉或刊物名字被切掉,所以到最後大家的開本都很相似。

喆亮:這個考量非常實際,2016 年創刊的《O’rip》一開始的策略就是擺在誠品書店讓大家取閱,也就是說最早期的地方刊物就有考慮到這件事。

爾庭:以經營地方文化的公司來說,刊物最大的用處是可以出現在實體世界。我們是跟人連結的產業,可以把影像和文字成果整合,出版之後拿去給受訪者看,意義會比傳一個網路線上連結大很多。

毓萍:完全同意,很多地方團隊除了經營社區,也是在經營社群,實體刊物就是一種加深連結的方式。

爾庭:沒錯,我們會說刊物就是一張大型名片,不管是在書店流通,或是擺在店家的書架上,看到的人就會記得這個團隊,實體的曝光效益還是遠大於線上,而且印刷成本很低。此外,實體的意義在現在這個時代還有個轉變,跟黑膠唱片有點像:極端一點說,甚至可能買了這本書不一定會看,連封膜都沒撕,但因為我認同這個團隊、而他們出版了一個作品,所以我想要珍藏它。

毓萍:對,地方刊物採集了某個時代地方的特殊事件及紋理,相較於走讀活動雖然可以帶來身體感的記憶,但人腦是很不可信的,可能睡個覺就忘了那些活動細節。可是紙本刊物就算過了很久再去翻,它還是可以喚醒我的記憶和感受,對我來說是有珍藏價值的物件。比如《逐步東行》第一期、蘭嶼的《952VAZAYTAMO》,現在都成了市面上很難找到的珍品。

喆亮:刊物的紙質觸感、編排設計,都是數位科技無法提供的東西。《老派科技的逆襲》一書就提到雖然主流雜誌沒落,卻有許多品質精良、讀者黏著度更高的獨立雜誌興起,這個現象在臺灣地方刊物發展上也可以觀察到。


我認為地方刊物還可以軟性地引起公共議題的討論、建立跟地方的關係,以及作為組織團隊的方式。雖然地方團隊也可以辦導覽、走讀活動,但就很難像做刊物一樣,同時讓這麼多人一起參與。例如苑裡的《掀海風》一開始因為工作坊集結了一批青年,他們就想到讓大家一起做刊物來保留這個動能。刊物成為牽引團隊行動的媒介,並進一步促成更多地方行動。
 

Q5. 心目中理想的地方刊物應具備哪些元素,或達成哪些目標?

爾庭:「地方刊物可以改變地方嗎?」在《重新編集地方》這本書中,作者影山裕樹的答案有點令人出乎意料:「不行」。他認為媒體沒有那麼偉大,可是媒體可以給出新的看待地方的方式,從中會長出很多行動。所以我個人覺得理想的地方刊物,不只是讓讀者認識地方,還可以讓他們知道,原來可以用全新的觀點來看待地方。

喆亮:我不是從地方或媒體本位去思考怎樣才是理想的地方刊物,我在意的是發行刊物的過程促成哪些跟地方連結、或是讓地方參與進來的可能性。
 
很多人會討論到地方刊物很難永續經營,常常沒出幾本就結束了。但如果把眼光放遠,從地方團隊行動的歷程來看,像《掀海風》只出了兩本,但對苑裡掀海風來說,地方刊物在團隊的行動中扮演關鍵角色,所以只要地方行動有所延續,我覺得就很不簡單了。
 
毓萍:從地方到跨地域,從社區到社群,地方刊物建立起新新舊舊的橋樑,無論是對內一起編輯刊物,或是對外深化和地方的互動,因應不同的時代需求,這些橋樑的質地與樣貌都會不斷改變。
 
我覺得理想的地方刊物是它會因應需求成為人與地方的橋樑,每個人對橋樑的功能跟期待不同,可是之於我就是希望橋樑不要斷,就算斷了,依然有團隊可以建立起新的,重要的是只要我們有橋樑,就可以通往地方。作為蒐藏者與讀者,我希望這個接收地方訊息的橋樑不要斷。
 
本文節選自《地味手帖NO.16 地方刊物行不行》,文字、圖片均由裏路出版提供,標題及分段經故事編輯部調整。
地味手帖NO.16 地方刊物行不行
刊物,地方發行中!
改版首發,再度上路


遍地開花的地方刊物/誌,已成推廣和認識一地的基本配備。當地方既是生活地也是田野處,刊物編織在地人的參與,更成為團隊行動的養分。

一本經過企劃、拍攝、採訪、編輯、設計、發行、寄送⋯⋯等過程而生的地方刊物,是為了記錄文化、自我認同、建立關係,還是改變地方?本書收錄 3 家刊物團隊與參與者的專訪,4 場刊物愛好者、編輯者、官方代表萬言長對談,還有 60 本跨時空臺灣地方刊物推薦書單,以及歐洲、香港與日本刊物觀察者的地刊通信。

在多媒體時代,我們仍想大聲提問:地方刊物在當代究竟行不行?
文章資訊
文字 李怡欣
攝影 JimmyYang
刊登日期 2024-01-10

文章分類 副刊
標籤 地方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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