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生病時需要看醫生,當文物因劣化而受損時,也會交由修復師評估文物身體狀況。修復師近似文物的醫生,而任職於博物館的修復師,亦可比擬為藏品的專屬家庭醫生。這次,由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以下簡稱臺史博)張銘宏木質文物修復師與鄭勤思紙質文物修復師,和我們分享有趣的博物館工作經驗及藏品故事。
見到文物本尊才發現,事情和我想得不一樣
張銘宏曾收到一張捐贈者提供的文物照片,初步看來只是一件尋常的祖先神龕,表面被塗上保護漆與裝飾彩繪。然而,他當下直覺顏色有異,所以決定親自去瞧瞧本尊。
到了現場,他發現祖先神龕底部有露出一點點漆,他說:「當下我也不太敢確定,看起來像異木鑲嵌,若真的是,整體外觀應該更加華麗一點,工藝技法價值也更高。」
於是,他請捐贈者找到了這件神龕的老照片,發現照片中神龕的外觀、顏色都和現在不一樣,且明顯看出運用異木鑲嵌的技法。張銘宏笑著說:
這是一件最初認為可能沒價值,但後來發現其實收藏價值很高的文物!
此外,由於修復希望將文物恢復到初始(Original)狀態,所以未來進行研究時,會考慮是否有必要移除表面的漆層,因為文物的圖飾原本可能不是雕刻,而是鑲嵌。
同樣是看到本尊才知曉,鄭勤思和我們分享了另一件文物的故事,這是一幅電影海報畫家陳子福的畫作,他最高紀錄是一個月畫 40 多幅電影海報,反映當時蓬勃發展的電影產業,是非常重要的一名畫家。
然而,初見到這幅畫時鄭勤思說:「透過照片會以為它是一塊完整的畫布,但到了展覽前文物被送到修復室時,才發現它有很多切割過的痕跡。」
經查閱相關資料,她才得知是因當時製版分工方式,為了提高工作效率,製版師傅會將畫布分割成好幾個塊面,交由不同人進行製版,完成後再執行後續印刷工作,這是一種因應時代而產生的製作軌跡,現在則是數位繪製,幾乎看不見此類海報型式了。
這些切割痕跡在完成後可以技術消除,所以印刷版本完全看不出來,這幅海報的畫布原作不僅保存了當時人們對歌舞團巡迴的盛況,亦保存了因應時代而生的製版技術的軌跡,實屬少見。
當談及這些能反映文物使用狀態的痕跡對修復工作的影響時,鄭勤思說:「修復前,我們會先確認這個痕跡,是否因時代因素產生?而非只觀注在劣化狀況的移除,若軌跡涵蓋了時空歷史背景,我們不會消除這個痕跡,這一直都是修復時應該要思考的事情。」
此外,專長為研究臺灣唱片及流行歌曲史的黃裕元助理研究員補充,該系列海報的特殊性在於具有公眾性,臺史博典藏了不少由陳子福親自繪製的原作,顏色鮮豔且無太多受損痕跡。
假作真時真亦假,眼見才能為憑
直接觀察文物也有助於了解工藝技法,鄭勤思提到臺史博收藏眾多不同類型的版畫,若以倍率較高的放大鏡觀看,可明顯看出油墨的細節狀態,更能判斷它是凸版、凹版或平版。「版畫一定要看原件!」她肯定地說,因為凸版容易在印製過程中受損,在沒有放大檢視的情形下,單以肉眼觀察可能看不太清楚。
此外,鄭勤思還分享了訓練觀察版畫眼力的小祕訣,那就是從看鈔票入門!因為鈔票統一由中央印製廠印製,政府會公布哪個年代使用何種印刷技術,相對應後,反覆練習就較能掌握每種版畫類型印製細節的差異了。臺史博石文誠副研究員對此補充,館內收藏的版畫數量眾多,尤其是地圖版畫的蒐藏相當豐富,可明顯看出版畫技術的演變史。
說到這裡,鄭勤思拿出了一幅幅玻璃版照片,開始細細解說。
臺史博所藏「福爾摩沙攝影集」是一本以臺灣地景、原住民部落相關照片為主的攝影集,鄭勤思指出:「從文物劣化狀況看來,有部分內頁應該不是最初始的原件照片,但是它很精細,製作者應該是以玻璃底片進行沖印,但因為玻璃底片隨著時間產生劣化,連帶地沖洗的照片上也有底片劣化的狀況。」而修復師能理解,保存這件藏品的重要。因為這對研究人員是一個很重要的研究材料與圖像;又或許在未來的某天原件損毀或遺失時,它就是最貼近原作的作品了。
石文誠對此補充,由於這本攝影集的製作者,收集了很多原始的玻璃版,將所有臺灣相關的攝影素材集結成冊。這代表 19 世紀末至 20 世紀初,臺灣在某一群西方人眼中是蠻熱門的探索景點,這是一本認識臺灣的重要攝影集,「所以即使它並非原件,但圖像內容說明了當時西方人急於認識臺灣的重要證明。」
匠師 vs. 修復師,文物怎麼修?
修復師是一份相當具有文化意識的工作,技術雖然很重要,但我們更重視傳承的價值。
張銘宏分享,當博物館遇到修復案時,有時會和民間匠師一同合作。
在臺灣,匠師有一套完整的養成制度,傳承有形與無形文化的記憶;但修復師做的是保存文物本身,不輕易抹平文物上的任何記憶。張銘宏解釋匠師與修復師工作上的差異:「相較於修復師,匠師有時做事會有自己的意志,他想這邊修一下、那邊改一下,也許會改變物件。但以修復師來說,一旦修復,就必須尊重物件的歷史與本身意涵,所以無法做形式及外觀上的變動,如果有必要變動,也是有完整的評估。」
早年博物館在徵集藏品時,曾在一間藝品店注意到一對千里眼與順風耳神像,認為和臺史博的典藏方向十分契合而入藏博物館。幾年過去,博物館收到意外收到民眾詢問,才發現原來這兩尊神像來自臺中大庄浩天宮!
由於早期廟方整修時認為兩尊泥塑神像已破損不堪,請一位木雕匠師仿製了兩尊一模一樣的神像,再請匠師把原本的帶走,怎麼處理都沒關係,便輾轉由博物館入藏。
這對損壞嚴重的神像,進到博物館後得到妥善的維護,並對它們進行了一系列的修復維護工作,也諮詢了匠師,盡量將泥塑上的裂痕補平。另外,因泥像重量較重,擔心地震搖倒,2020 年還量身打造專屬隔震櫃。
「修復完成了,但如何讓修復的結果,延續到往後 10 年、20 年都不再損壞,也是博物館修復師要留意的事。」張銘宏語重心長地說道。
博物館工作,打的是一場團體戰!
各位知道臺史博收藏了一座重達 300 公斤的保險櫃嗎?
鄭勤思除了紙質文物修復外,也負責文物進入展場的相關工作,她分享了如何與相關人員合力將保險櫃艱辛放入展櫃的過程。
首先,保險櫃從庫房到展場的路上有一個坡道,要在原地將它抬起,一路運送到展場、進入展櫃,尤其是展示玻璃櫃和保險櫃櫃體的左右只隔了僅僅 6 公分,另外,考量展櫃的承重與材質,還臨時為了它的需求更改載體。這些都是修復師要和展示組、文物運輸公司、展示設計廠商、文保廠商等,一同集思廣益、並肩合作才能完成的艱鉅任務!
除了館內策展,張銘宏分享彰化二林陳錦甫家族古厝事件是另一個團隊合作案例,當時陳家族古厝並未通過審議成為古蹟,但因土地所有權人也並無意願保留,建物最終面臨拆除。臺史博得知古厝中有許多彩繪牆堵,出自中部地區著名的彩繪匠師郭新林,具有極高的傳統彩繪價值,於是出發前往救援。
修復師和木構建築匠師黃彥霖先生合作文物拆卸,由匠師協助評估拆卸的方式,最終順利將彩繪壁堵搶救回博物館。過程中,呈現匠師對傳統技法與拆卸技術的掌握,再加上修復師對文物修復觀念上的配合,透過兩方合作使文物能以安全的方式被移下。
再現歷史,傳承記憶
兩位修復師除了專職 14 萬件的木質彩繪、器物、紙質文物修復外,在人力有限情況下,還要執行蟲害管理、溫濕度控管、文物評估、文物搶救、科學檢測、佈展工作、文保知識推廣等工作。要能推進這些業務,修復師不僅需要鑽研修復技術,更要學習藝術史、修復倫理、修復化學、工藝技法等面向的專業知識與技能。
當問及保存修復文物的重要之處,鄭勤思說:「我們的工作很幕後,純粹是為了文物好,像修復前的檢測和測試,不見得別人看得到,卻反映在日後文物的狀況。」而張銘宏則認為:「我們可以透過物質文化,讓現代人了解過去的歷史,也讓未來人知曉過去的文化。」典藏宛如博物館的心臟,如何讓這顆心臟持續跳動,在不改變文物過去歷史的原則下,讓後代能夠繼續看見它,是修復師的重要任務。
(本文作者畢業於輔仁大學博物館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