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難知曉年輕的乾隆究竟是何樣貌。官修史書將他描述為一個聰明、溫和且恭謹謙讓之人。這與其弟和親王弘晝的貪婪、懶惰且對待禮儀非常輕浮形成了鮮明對比:據說弘晝喜歡舉辦自己的葬禮,由自己扮演死者,「賓客們」要嚎啕痛哭,以博一樂。
這種輕浮讓乾隆頗覺格格不入,甚至感到厭惡。我們還知道,即使在年輕時,乾隆也非常喜歡學習,並為自己的學習成績感到自豪。
有關乾隆年輕時的更多資訊來自 1730 年所印行的一部他少年時的詩文集。在他的老師們給這部詩文集所寫的序言中充滿了讚譽之詞。如果他們所言可信,那麼這個未來的帝王確實是位非常優秀的學生,無論是何種教材,他都會認真地加以應用。其中一篇序言說乾隆「自經史百家以及性理之閫奧,諸賦之源流,靡不情覽」。另一個老師對他的評論則更為稱頌:「其氣象之崇宏,則川淳嶽峙也。其心胸之開浚,則風發泉湧也。其詞采之高華,則雲蒸霞蔚也。其音韻之調諧,則金和玉節也。」
從這些褒揚中,我們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乾隆集老師之寵愛於一身。然而,這並非單純來自偏愛,乾隆確實是一個頗具天分的學生,其聰慧為眾人所公認。於十八世紀二〇年代初期,眾人皆知乾隆遲早會繼位。因此,大家在提及乾隆個人及其成就時,當然會使用那些熾熱的讚譽性語言。即使此時尚早,我們也能確定,皇家的形象塑造機制已經開始運行。
無論如何,二十歲的乾隆的確看似非常嚴肅認真。在他本人給這個青少年時期的文集所作的序中,的確有許多值得讚美的描述,可以反映出他所受到的儒家學說之薰陶:
其中也有這樣出人意料的坦誠:
他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登基為帝,似乎偶爾會因此失眠,並感到些許擔憂。弘曆會因此而感到苦惱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也只是個凡人。然而,在審慎地培育著一個幾乎如神一般的形象時,他通過這樣一種坦率的方式來顯示自己的人性面,確實讓人有些意外,尤其在考慮到他後來的經歷時就更是如此。
在十八世紀三〇年代初,人們之所以認為弘曆總有一天會繼位,不僅是因為他作為雍正的四子受過正式的培養,也因為他與其祖父康熙之間的特殊關係。對康熙來說,兩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在其暮年才得以形成;但對弘曆來說,那時的他還年輕,這種關係已足以給他留下難以忘懷的記憶。
康熙和弘曆的首次正式見面似乎是在 1722 年的四月,那時雍正(當時還是雍親王)邀請老父親前往他位於郊外圓明園的牡丹台,品賞盛開的牡丹花。在這裡可以不受宮廷禮儀的束縛,雍正在古樸的雪松樑柱之下,將他十一歲大的兒子引見給了康熙。康熙立即就喜愛上了這個男孩,堅持要把小王子帶到宮中居住,那樣弘曆就能與他近在咫尺,並和他的一些年幼皇子一同上學。
康熙的這些皇子儘管名義上是弘曆的叔叔,但他們均年紀相仿。從此時直到七個月後康熙駕崩,祖孫倆始終相伴。用膳時,康熙給他珍饈美味,即使是在批閱大臣奏摺或接見大臣時也都讓他陪侍左右。康熙還親自指導乾隆學習騎射和使用火槍,並送他到京城西南專為皇家娛樂的小狩獵場南苑海子外去行圍。乾隆曾賦詩《海子外行圍》,對此有過描述:
箭逐雙雕飛,鷹伺群雉起;相逢倚杖翁,農話斜陽裡。
悠揚墟里煙,淡掛疏林紫;歸鞍拂曉風,獵罷心猶喜。
遺憾的是,由於缺乏記載,我們無從得知乾隆是否把這首詩獻給了祖父康熙,而康熙帝對此又有何感觸。
夏日來臨,乾隆受邀前往承德避暑山莊。從北京北行到此需要幾天行程,皇帝每年都會在那裡待上一、兩個月。在承德,康熙對乾隆的喜愛更為明顯。他們不僅住在一起,且日日相伴。乾隆著迷於康熙的書法,所以康熙欣然給他題了幾幅字,他知道通過這樣一種方式會讓所有人清楚地認識到皇上對乾隆的偏愛。
老皇帝還幫助乾隆學習,並在他取得優異成績時給予鼓勵。乾隆在背誦了宋朝大儒周敦頤歌詠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之作《愛蓮說》後,就受到了這樣的鼓勵。隨後的一天晚上,康熙應雍正之請前往雍正在承德的駐所獅子園與雍正及其兒子一同進膳,康熙提出要見乾隆的母親。他稱讚鈕祜祿氏為「有福之人」,暗指她的兒子注定要帶給她「殊榮」,其中之意味可謂眾人皆知。
1722 年的這次皇家承德巡遊,意義極為重大,可謂乾隆一生中最著名的事件之一:他差點命喪於前往位於承德北部、蒙古草原南緣的皇家木蘭圍場的路上。
1683 年,一位與清朝結盟的蒙古部落首領將木蘭這塊土地獻給康熙,每年初秋,這裡都會舉行圍獵,這種保持滿洲傳統的圍獵活動對於康熙及後來的乾隆而言都非常重要。康熙認為所有年輕滿洲男性都應該傳承這一習俗,因此,他讓乾隆隨行,並特地給乾隆提供了一個展現技藝的舞臺,向群臣昭示,雖然乾隆只有十一歲,但他卻是值得託付。乾隆上馬表演騎射,連射五箭,箭箭中的,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康熙非常高興,賜給乾隆一件黃馬褂,這一榮譽通常只會賜予皇帝那些傑出的臣僚。
不過,在這樣的場合總會發生一些令人震驚不安的事。康熙用火槍射中一隻熊後,令乾隆持弓上前將其射殺,想藉此讓孫子載譽而歸。乾隆於是上馬靠近獵物。就在此時,受傷的熊突然立起,衝著乾隆撲了過來。受到驚嚇的康熙隨即又開了一槍,徹底將熊打死,然後關切地轉向他的孫子,乾隆仍然「控轡自若」,完全未受驚嚇。這個男孩在壓力之下的表現遠遠超出了康熙的想像。
受到驚嚇但很快就將熊殺掉的康熙毫無疑問情緒已經得到緩和,當天下午,他在返回營帳後,對其嬪妃之一和妃說:「是命貴重,福將過予。」
乾隆的處亂不驚成為官方記載的一部分,也成為他的一段傳奇故事。這個年輕人冷靜地面對猛熊撲近的故事,象徵著乾隆擁有特殊的力量來統治國家,他注定會面臨帝國內外同樣兇殘的敵人。這些因素,加上康熙對這個男孩的眷戀,在某種程度上被認為是康熙帝選擇雍正繼位的真正原因。
當然,在這一故事的形成過程中,乾隆本人也有所貢獻。乾隆後來深情地記錄下了祖父對他的特殊喜愛,並創作了一些充滿感情的詩作,例如其中一首《虎神槍記詩》即是關於康熙賜給他的一支「神槍」。然而,乾隆有意讓自己與父親繼位的謠言保持距離,稱雍正之繼位實歸因於康熙對其父親的喜愛,而他則因此受寵。
作者簡介
歐立德(Mark C. Elliott) 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講座教授、哈佛大學歷史與東亞語言博士委員會主席,主要研究領域為清史、內陸亞洲史,是北美漢學界「新清史」學派的重要學者。
著有《滿洲之道:八旗制度與清代的民族認同》(The Manchu Way: 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2001)、合編《新清帝國史:清朝在承德建立的內陸亞洲帝國》(New Qing Imperial History: The Making of Inner Asian Empire at Qing Chengde, 2004)、《鑲紅旗檔案:清代八旗研究指南及東洋文庫所藏史料目錄》(The Archives of the Bordered Red Banner: Research Guide to the Qing Eight Banners and Catalogue of Materials in the Toyo Bunko, 2001)等。
個人網頁:http://scholar.harvard.edu/elliott/home
【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講座】
講者:歐立德(Mark C. Elliott)教授/ Mark Schwartz Professor of Chinese and Inner Asian History, Dept. of East Asian Languages and Civilizations and Dept. of History Vice Provost for International Affairs, Harvard University
〈第一場〉 講題:“A Reflection and Response to the New Qing History” 關於新清史的反省與回應
時間:2016 年 5 月 25 日(週三)上午10:00
〈第二場〉 講題:“The Imperial Turn and Its Meaning for Chinese History” 帝國的轉向及其對中國歷史研究的意義
時間: 2016 年 5 月2 7日(週五)上午10:00
地點: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文物陳列館 B1 演講廳 主辦單位: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備註:本講座以中文演講;本所不提供紙杯,敬請自備環保杯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