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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裡的民國】暢銷全中國的艾羅補腦汁

根據某些無法被證實的鄉野傳說,如果妳念碩士的時候常常夙夜匪懈的翻看清末民初的上海《申報》,夜深人靜時回想當天進度,一定會看到很多很多、非常多的「補腦」廣告......


此時,妳可能會有以下三種反應:


一、覺得這一切都是上天的指示,研究所真是太傷腦了,自己該買點銀杏來備用了;


二、覺得這真的是太誇張了《申報》連這種廣告都能登,民初志士一定腦子有洞,難怪需要補腦丸;


三、不知為何突然面露詭異的笑意, 在夜裡科科科科的笑了起來,並打算與同學分享此一心得,有如一種秘密結社般的奇異儀式。


嗯,考慮上次的文章裡提到了補腦、大世界遊樂場、賣藥,那我們今天來講另一個賣藥的故事好了,只是這次我們要把時間往前推一點點,從另一個角度來切入賣藥這門生意。


是的,我們要從代言人跳躍到生產者了,讓我們來談談黃楚九吧。


黃楚九其人
黃楚九其人via Virtual Shanghai

黃楚九(1872-1931),原名承乾,號磋玖、知足廬主人,浙江餘姚人,屬於上海商人中的「寧波商幫」。幼年家中環境貧窮,但由於有家傳中醫的背景,在父親耳濡目染下仍略有所通,專精眼科。但其父早逝,於1887年隨其母遷居上海,原就讀清心書院,無奈在經濟所逼下隨即輟學,在街市以走方郎中、擺攤賣藥為生。其間繼續學習中醫眼醫治方,並籌錢開設頤壽堂診所。據稱在這段「落魄」期間,黃楚九為了多賺錢,私下做起「春藥」製造販賣,經官府查獲後被上海縣知事處以杖責並遊街示眾,也有一種說法是出來擺攤的黃楚九不知先行打點好城隍廟周邊的地頭蛇,於是被人告上一筆諸如此類。


所以,賣春藥的確是個好生意,對吧(大誤),但要記得打點地頭蛇喔。


到了1890年,當時十九歲的黃楚九,利用積聚的生意人脈,借資數千元- 這在當時已經是筆不小的財富- 將頤壽堂遷到極其熱鬧的法租界大馬路上,並改名為中法藥房(Great Eastern Dispensary Ltd),自製並銷售中方成藥,間雜銷售西藥成藥。

 
中法藥房1946廣告_申報社
以黃楚九修建中法藥房大樓為背景的1946年廣告via 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國近代城市資料庫」

由此可見,小小年紀的黃楚九,或許是社會的磨鍊或許是真的很有生意頭腦,未來著名企業家的影子在此時已經初露頭角- 商品銷售的重點,無非就是品牌加值與密集曝光度,黃楚九沒念行銷學與廣告管理卻早已無師自通。
 
在成功賺取金錢後,黃楚九逐步遷移店面,到了1904年,黃楚九三十三歲的時候,中法藥房已經準備搬遷至當時藥房雲集的、著名的上海公共租界- 三馬路。他開始想與其他藥房一爭高低,但這時候,一個傳統的,困擾過很多自學成材生意人的問題,成為第一個試金石:
 
品牌,可能做出來了,口碑,可能也有一點,人流,新的店面鐵定有,但是,能把其他競爭對手一拳打扁的拳頭產品呢……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面對這個問題,黃楚九的辦法是-在1904年,推出新藥「艾羅補腦汁」。
 
是的,妳沒看錯我沒寫錯,真的是「補腦汁」。先讓我們撇開「腦要怎麼補」的科學或是哲學問題,回到最基礎的名詞定義:補腦汁,到底本質是甚麼?為什麼當時會這樣取名?
 
其實,這比較接近一種轉化的商品名,「艾羅補腦汁」的原始配方,大致是黃楚九從杭州西藥師吳坤榮或廣東香山人黃國英(黃斌)處-現在還沒辦法確定是哪位-所取得的滋補劑處方,添上一些藥材後製作成簡單的安神藥水,裝入西式玻璃瓶中,再貼上標有「 Dr. T. C. Yale’s Stimulant Remedy 」等字樣的標籤販售。這項商品成為中法藥房的第一項自有品牌藥品,並廣受歡迎成為長銷品,直到1950年代中共建政後推動公私合營的機制,「艾羅補腦汁」才消失在中國的市面上。
 
其實,定義清楚之後,聽起來就沒有這麼可怕了對吧- 不過也就是營養劑加上微量鎮定的概念而已,大致上也不算太誇張的補給品,想來,這種配方可以歷久不衰,也是順應了時代的需求罷了。
 
但,這種腦可以「補」- 請注意,這不等於「腦補」(搖手指)- 的奇怪概念,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其實,這是個有趣的問題。
 
在傳統中國醫理中,主要是以「心」為人的身體主宰,這種「心主宰說」的觀念一直到19世紀下半業西洋醫理傳入後,才受到衝擊。在醫療傳教士合信 (Benjamin Hobson,1816-1873)與華人陳脩堂合作撰寫的《全體新論》中,這本挾西方解剖學的優勢詳論身體各部器官的醫學書,把原先在中國身體觀中無足輕重的「腦」,提到「一身之主」地位,確立了我們現在所熟悉的「蓋人性之靈,存乎腦也」。
 
但,這種「腦主宰說」的概念,並不是由《全體新論》引入中國的。早在明清之際,來中國傳教的傳教士們便試著粗略提及記憶與腦的關係,只是傳教士們可能並不具備精細解剖學與醫學知識,無法完整呈現當時西醫的觀念與體系,再加上不想以數人之力與傳統儒家思想對立,以避免傳教時多生波折,為求自保,雖然有手稿記述簡略的概念,但流傳面相當受限。這種情況一直到「腦主宰說」隨著中國對西學開始產生興趣- 尤對人體結構的繪製與了解- 並透過翻譯、西學兩路線開始傳播,並逐漸得以壯大。
 
但,要使用過於深入的內容進行學說啟蒙一向都具有現實的困難度,因此,完整的「腦主宰說」論述體系還是僅使用在當時的西方醫學教學中,一般民眾僅止於知道這個西學的片段概念罷了。
 
於是逐步的,以腦為主的概念被挪用(aka變形)到其他領域去,比如說麥仲華在〈太平洋電線論〉就將電纜比喻成「腦氣筋」,延伸運用了「腦」的中樞地位…..等等,甚麼是「腦氣筋」?雖然詞面上看來很像是氣功中的奇筋八脈與西方解剖學的混合產物,但事實上只是合信與陳脩堂為了讓華人更能理解腦神經(nervous system)的概念,所做出的翻譯。
 
不過,由於譯名特意與中國傳統概念有所接續,大眾將此以腦為主的醫學概念,用自己的理解再次加以延伸發展也不在意料之外了。1902 年甘韓所收的〈變通小學議附跋〉中,提到教師責打學生會傷了學生的「腦氣筋」;1905 年 7 月底刊出的連載小說《文明小史》中,也有就醫橋段提及「腦筋」「補腦汁」,甚至於「新剃頭之後,頭髮孔都是空的,容易進風,要傷腦氣筋的」,這幾個例子都是「以腦為主」的延伸與放大,顯示了將「腦」會「傷」,但也可以「補智慧」的關係。
 
簡單來說,在半套的「腦主宰說」傳播與延展下,身體的其他部分透過腦氣筋與腦相連,都是腦的延伸,傷身就會傷腦,所以,補身也可以補腦了。
 
在以腦為主的前提下,黃楚九為了賣「艾羅補腦汁」,當然要開始塑造產品的「前世今生」,好好的想哏說故事。關於「艾羅補腦汁」的廣告主題,最早是主打繼承「中國傳統」又加上了西醫「解剖」專業雙重權威:
 
「腦為一身之主,其腦氣筋纏繞週身,四肢百體臟腑內外,無處不到,故全體聽腦之驅使,無不如意。推而言之,眼無腦氣筋,則不能視;耳無腦氣筋,則不能聽;鼻無腦氣筋,不分香臭;舌無腦氣筋,則不知甘苦;週身手足之能知痛癢、冷熱、軟硬、澀滑,及能記古今萬事者,無非腦之權也。」
 
(什麼,妳說中西學說衝突?對於黃楚九來說,如何成功的賣出他的拳頭產品,並提供一定的宣稱療效,才是他應該關注的重點吧。)
 
接下來,黃楚九在商品內附保證書,透過所謂廣東香山人(為什麼是香山?出身僑鄉之一的人士見過世面有關,跟還是欽命要犯的鐵拳無敵孫大砲無關)之口,塑造了秘方的神秘來源,增加了傳奇懸疑性:
 
「艾羅醫生,吾私淑之師也。前年即聞吾友黃君國英言其醫名震美洲,泰西各國無人不知,且善化學,不可以尋常醫生論。
 
予心嚮往之,黃君喜予之心誠,且曰:『吾當函致艾羅,即在上海為補腦汁入中國之根據地,可乎?』予曰:『何謂補腦汁?』黃君緬述補腦汁之功用,不一而足。予未之信也。
 
予是時適心志分歧,苦不得片刻窒息。黃君知之,且曰:『是即腦筋病也。予當為子治之。』乃診予之臂,而以透骨鏡遍視周身,既歷一過。黃君詫曰:『子之腦病深矣!不治將不救,非如華佗之修整不可。雖然,吾有妙藥在,不妨舉以贈子。妙藥維何?即吾艾羅醫生之補腦汁也。』黃君乃出其汁以相授。予聆其言,若撥雲霧而見青天,恍然有悟乃飲其汁而驗之。
 
未及十日,頓覺神氣清明,心花怒放,昔之百思而不得者,今且觸類引申,頭頭是道。黃君喜曰:『子真可教也。』予因求其方,黃君曰:『未可也。支那之化學未精,子即有方奈無藥何學之不精,適以生害,然而予以救世為心者也。今也支那之頹喪衰弱已達其極點,吾無由操其政柄而改革之,或即以此補腦汁而振發支那人之志氣乎?喚醒癡夢,共保太平,是予之責任也。子歸而求之,吾當有以濟子矣!』

 
予因是日夜孜孜研究西醫之學,而後知西人六臟六腑之說不虛(中國不言腦而言心失『臟』)。親友之來召予醫者,靡不應手,而驗且較昔日之醫確有把握,而黃君之輸運補腦汁源源而至,買者、謝者踵至其門,日不暇給。
 
予因感師之學術,於吾中國裨益不淺,乃詮次其說,而以予之所經歷者,為吾中國縷述之,雖區區一勺水乎,而張吾中國,使吾中國人有腦筋者即在是矣!是為序。楚九氏又敘。」

 
由此可見,黃楚九敏銳的判斷了新穎的「腦主宰說」很適合拿來自創品牌,並利用了一系列的關鍵字-  舶來品、權威、新興產品、試用者、推薦人- 這些即使到網路世代的今天我們也還使用的廣告原則(大家不會忘了各種blogger試用文吧),為自己的藥房找到了一個歷久不衰的明星。
 
等等,不是說好要講銷售策略的嗎?怎麼寫了三千字還在腦氣筋?
 
好吧,下次繼續吧。
 
這段講完我真的覺得我比任何人都需要補腦了…….

艾羅補腦汁
艾羅補腦汁竟然有復刻版via 網路

 

參考資料
  1. 〈啟事:旅滬安徽路礦公會宣言書〉,《申報》,1910 年 5 月 5 日,第 1 張第 2 版。
  2.  Hugh Shapiro, “Interpreting the Idea of Nerves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http://www.ihp.sinica. edu.tw/~medicine/ashm/lectures/Shapiro-ft.pdf (2008/8/12).
  3. 雷祥麟,〈衛生為何不是保衛生命?民國時期另類的衛生、自我、與疾病〉,《台灣社會研究季刊》,期 54(2004 年 6 月),頁29。
  4. 祝平一,〈身體、靈魂與天主:明末清初西學中的人體生理知識〉,《新史學》,卷 7 期2(1996 年 6 月),頁 47-98。
  5. 張寧,〈腦為一身之主:從「艾羅補腦汁」看近代中國身體觀的變化〉,《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74期(2011年12月),頁10-12,15-17。
  6. 〈艾羅補腦汁保證書第六頁、敘〉,《時報》,1905年3月18日,轉見張仲民,〈補腦的政治學:「艾羅補腦汁」與晚清消費文化的建構〉,(滬)《學術月刊》2011年9期,頁147。
文章資訊
刊登日期 2015-11-27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