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宮崎駿《歲月的童話》(臺譯:兒時的點點滴滴),記得主角一家人曾經買了「果王」回家吃。一開始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切開這種第一次見的熱帶水果,直到姊姊終於從外面學到了切法。大家在咬下去那一刻,雀躍的心情立刻被酸酸甜甜的味道衝擊,一時間心裡面的 OS 都是:「好像不怎麼樣嘛!」這個「果王」就是我們熟悉的鳳梨或菠蘿。我看到電影中的場景,心中冒出兩個想法:第一個是,鳳梨那刺刺的口感,不沾鹽水吃當然不好吃啊!第二個是,不知不同國家對鳳梨有著什麼樣的異國想像?
記得我十六歲第一次來臺灣旅遊的時候,抱著要去哪裡拍照、去哪裡吃沒吃過的東西、去哪裡買香港沒得買的東西的心態,濃縮地以五天時間把臺北可以去的地方都去了。當時在夜市看著水果攤賣著各式各樣水果,鳳梨就擺在那, 我對它完全沒有感覺,也沒有想過鳳梨會對我人生有什麼重要的文化見證與意義。而且,旅行結束回到香港只發現,行李箱中的伴手禮總有一天會過期,相機中的照片也不知丟到哪去,回憶只能依稀停靠在腦袋對食物味道的堅持。鳳梨,好像也不記得是什麼味道。
直到下定決心來臺北念研究所,開始在臺北生活,慢慢跳脫旅行者的角度, 成為生活在這個空間的「在地」人,不逛夜市,反而多去了全聯買洗衣精;不買伴手禮,反而多買了一大堆蚵仔煎洋芋片。再次看到鳳梨時才想起,從前我們是見過面的,只是我沒有鳳梨的專屬翻譯,所以沒有跟它相認。那一刻,感覺到從叫菠蘿變成叫鳳梨的語言轉折與心情,正視自己的每天行程,才慢慢知道什麼是從心裡感受臺灣,並開始對這裡充滿情感上的好奇,這是以前匆匆旅行沒辦法體會的心情。
鳳梨的前世今生
東南亞盛產各式各樣的熱帶水果,但我們好像都不曾懷疑這些水果是否真的「出生」於東南亞呢。鳳梨、芭樂、釋迦等等水果其實原本在南美洲生長,在哥倫布航海時期被歐洲人發現。1493 年,哥倫布於南美洲發現「鳳梨」這熱帶水果,帶回去獻給西班牙王。同航的葡萄牙水手更經常以鳳梨與巴西人交易,所以這黃黃刺刺的水果較早的名稱為 ananas,意為「極好的水果」,為巴西原住民的語言。
我們較常聽到的 pineapple 源自西班牙語,因其外貌與松果(piña)相似而命名。其後於十六、十七世紀,鳳梨慢慢傳入印度、中國與其他太平洋地區。在亞洲生活的我們,吃到的熱帶水果大致為本地種植,或由鄰近國家出口,已經成為了重要的農產品。
說到這就了解鳳梨去過的地方保證比不少人都多了吧!一個浪人到別人地盤,報上名堂是首要事情。鳳梨這傢伙也帶著各式各樣的名字來到亞洲。舉例說,馬來語稱其為 nanas,印尼不同方言則有 ananas、nanas 與 nenas 等名稱,可見與其原產地名字 ananas 相關。而菲律賓各方言稱其為 ananas,有些則稱為 pinya,或許與西班牙殖民時期的語言傳輸有關。這些名稱雖各有差異,但字詞根源都來自 ananas 或 piña。那「菠蘿」與「鳳梨」又是怎樣來的?
廣東話稱 ananas 為「菠蘿」,大概可以聯想到佛教中的「波羅密」,意為「到彼岸」,但實際名稱由來則各有說法,有的說與另一種水果波羅蜜有關, 有的則說因菠蘿的外形與佛祖的頭部髮髻相似而來。若是從印度宗教而來的, 大概可以猜想廣東人是從印度得知此水果的存在。後來就在「波羅」兩字加上草字頭,寫成俗字「菠蘿」。而於臺灣、福建與東南亞地區等地稱為「鳳梨」, 有說法是其外貌似「鳳尾」,曾被稱作「鳳來」,只是這些由來在現代人來看都覺得不可思議。
反而是比較務實的說法更能說服人,像閩南人因水果的顏色與體積,以閩南語稱為「黃梨」、「王梨」等名字,「王梨」與「旺來」的閩南語(ông-lâi)有諧音關係,代表福氣與好運。在新加坡與馬來西亞等地,新年時節都可以看到鳳梨貌的紅色與黃色燈籠,象徵好意頭(吉祥)。
除了作為新鮮水果食用外,此種熱帶水果也成為不少家常菜的材料。香港人當然對加了菠蘿的咕嚕肉不陌生,那種酸甜搭配的味道也是中餐的經典。小時候一定在學校「大食會」吃過無數的菠蘿腸仔,也一定在茶記吃過菠蘿炒飯。
另外在臺灣,就算不是臺灣人也一定知道伴手禮大哥大鳳梨酥,懂吃鳳梨酥的人可能會追求土鳳梨酥中的酸度。大家也一定喝過台啤的鳳梨啤酒,也常在臺菜料理中看到鳳梨雞湯的身影。Ananas 影響著我們的生活習慣,但卻非每個人都知道它原來是熱帶水果,要考證過才知道它越過了多少地方才來到我們的唇邊,真的是得來不易啊!
從旅人到住人
比對「鳳梨」與「芭樂」名稱的由來,「芭樂」比較是從各歐洲語言的聲音而來,但「鳳梨」卻比較與文化轉譯有關,從日常生活中的宗教、顏色、外形等聯想得到靈感,就像我們幫新生嬰兒取名字,除了與宗教與日常文化有關外,也把對小孩子成長的期盼與聯想具體地化為文字。古人看到新水果,或許是把它們當成小嬰兒在命名吧!
一種水果載著一段異國旅行的故事。鳳梨就像是一個到處流浪、旅行的個體,到了各處地方,被取了不同的名字,這位「旅客」亦十分著重與當地的對話,不只去參觀當地不同的地方文明,自身也成為本土文化重要的一部分。這種被認識與主動認識的雙向情感,對於人類來說,簡直是前衛到極致。
我們去旅行的目的是什麼?回想一下我們旅行的目的,或許比較注意外在、物質的享受,像是到名勝地標打卡、拍網美照,去吃當地特色美食,去買名產、伴手禮等等。至於心理層次與思想層次上的享受,融入所謂的「本地」生活,需要經過久一點的停留才有辦法體會。
如果我們都是一顆顆鳳梨,取名字的過程就好比旅人來到陌生的國度,接受當地文化對我們的衝擊。初來報到時,我們彷彿不屬於這個世界,只是過客。但慢慢地我們若想更進一步了解這個地方,需要更多的生活經驗,更多的文化背景,更多的交流與比較。我便是抱著這樣的心態來到臺灣,不只是菠蘿與鳳梨的對話,更多了一份旺來的熱情。我堅信無論帶著什麼目的來到陌生的地方,「生活」是必不可缺的。
在臺灣常常有人問我在臺北做什麼,我有很多選擇可以說明,我既念書,也工作,又可以說我生活了很久,亦可以說我旅居在這,其實生活有很多說法,但更重要的是,你跟地方的交流,是「菠蘿」式, 還是已經變成「旺來」式了呢?
旅行,在資訊發達的網路時代到底有什麼意義?或許是一個更大的世界想像,是用各種語言感受生活。當代社會中的個體都變得更自由、不受空間與時間的約束,旅行不只是名詞,更是動詞,歡迎大家來了解鳳梨與菠蘿的差異, 來為自己創作一種特別的水果故事。參照歷史上人類用不同的觀點,來為這個外形凹凹凸凸的水果命名。
語言不同,看世界的角度也不同。一顆水果,十幾種名稱來源,去過幾百個地方,數不盡的生活用途,講不完的歷險故事。下次去旅行時,不妨拿著水果到處問別人「這叫什麼」,或許比買當地民族飾品更有意義。
而當離鄉的兩個香港人,在異地臺灣再相會,有了長期旅居的時間醞釀,和文化觀察之眼的沉潛,一場從芭樂開始的閒聊,才終能拉出一連串從語言帶到生活的日常經驗比對,而體悟了種種:有從鴿子籠小套房到寬敞廁所的都市景況、有單人火鍋到中秋烤肉聚會的人際遠近,也有從漂泊到再紮根的身分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