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東亞海域,是一個充滿傳奇的浪漫世界。
從鄭和下西洋的壯闊奇觀,到李旦等海商與歐洲勢力的針鋒交錯;從清廷與明鄭的恩怨情仇,到蔡牽、張保仔的海盜傳說,都日漸成為人們耳熟能詳的海上故事,也是以海洋連接世界的我們的共同記憶。
不過你可曾想過,這些傳奇人物其實都曾面臨一個共同的大問題:在茫茫無邊的大海中央,海員們如何知道自己位於何處,又應該往哪裡航去?
專業的導航知識:針路與火長
一般來說,古時候的東亞船員會用兩種方法導航船隻,其中一種是「牽星術」,水手利用手指或「牽星板」等工具,測量特定星辰的仰角高度,藉此推算當前所處的緯度。
不過,牽星術其實更常在印度洋被使用,而在黃海、南海等東亞海域,則因海面上分布著包括臺灣在內的各個大小島嶼,這些島嶼也就被海員們看作是重要的路標,而有經驗的海員更會把它們串聯成「針路」作導航,並且彙編成「海道針經」。
詳細說來,針路其實就是古時候中國帆船的航線指引,而海道針經則是海員們的導航手冊,也被稱為「針譜」或「更路簿」。針路的針代表航海專用的羅盤磁針,當船隻自港口出航時,就能依靠羅盤與針經的指示往特定方位前進,在航行過程中計算目前的航程長度,並以沿途的山脈或島嶼作為指標調整航向。
利用針路導航的做法由來已久,早在元代的《真臘風土記》中,就曾描述從溫州到柬埔寨的詳細針路。而除了單純指引航線的針經之外,尚有直接把針路繪製在地圖上的「針路圖」,如在明代《鄭和航海圖》中,就記載了當年寶船利用針路與牽星術下西洋的各條路徑。
正因為在海上導航船隻不易,針經也許是船本身以外,海員們最重要的吃飯工具。在當時,每艘船上都會有被稱為「火長」的職位,一正一副,是負責指引針路、計算航程的領航員,而針經就是這些火長們代代相傳、絕不外洩的秘密知識。
火長也是船上的靈魂人物,一旦出海(即船主)定下目的地,且船隻已經開出港口,全體船員就必須聽從火長的指揮,好不威風!編著《東西洋考》的明代文人張燮,便如此形容火長的角色:「其司針者名火長,波路壯闊,悉聽指揮。書雲有常,占風有候,此破浪輕萬里之勢,而問途無七聖之迷者乎!」
火長在船上的工作有哪些?
除了航路指引之外,火長的職責可說是包羅萬象。舉凡辨別氣候、計算潮汐甚至是觀測星象,都是火長必不可少的航海知識,這些知識都會被老火長被抄錄於針經當中,除此之外,經驗豐富的老火長也會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抄錄到針經裡,這種做法與歐洲航海家的水文測繪頗為相似。畢竟不論在哪片海洋上,只要領航員履職時稍有差錯,整艘船便會立刻陷入危機之中。
火長在船上的工作主要分為三種:辨認山形水勢、羅盤運用以及參與宗教祭儀。所謂山形水勢,指的是一個地區的地理資訊。
無論是水面下的暗礁位置、當地水深,或是水面上的島嶼外觀、淡水分布等,火長都必須牢牢地記在腦袋裡。唯有熟悉各地的山形水勢,火長才不會因為認錯島嶼而迷失方向,或是把船隻帶往危險地帶。除此之外,經驗豐富的老火長也會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抄錄到針經裡
了解各地的山形水勢還不算完,一個稱職的火長必須熟悉羅盤上的各種方位,甚至得背誦數種口訣。讀者們可能會疑惑,方位哪還需要特別記憶?
其實當時的羅盤並不使用東西南北,而是把圓周劃分成二十四個方位,並用天干、地支及八卦以特殊的規則命名。導航時也可能會將兩個方位之間的夾角看作新的方位,故在船上實際會使用的方位多達四十八個。
二十四個方位聽起來已經很嚇人,但同時期的歐洲使用的可是三十二方位的羅盤呢!這三十二個方位也各有名字。
不論是在東亞或歐洲學習領航的學徒,都必須把羅盤上的方位記得滾瓜爛熟,歐洲海員們把背誦的過程稱作“boxing the compass”;在東亞,學徒們則有針經上的口訣作為輔助,如在海道針經之一的《順風相送》中,〈定四方針法〉標誌每個方位的對向;而〈定風用針法〉則可能說明了帶領船隻順風、逆風航行的方法。
除了航海職務以外,火長也得熟悉、參與船上的宗教資訊與祭儀,箇中原因也跟使用羅盤脫不了關係。在明代晚期以前,海上航行所使用的羅盤通常是「水羅盤」。水羅盤的外型就像是個淺盆或淺碗,邊緣刻有方位。
使用水羅盤時,必須先往裡面注水,之後才能放下磁針,讓其浮於水面上。放下指針的方向也有講究,火長通常會把指針對準「乾」位,也就是正西北方,再讓指針自然回正,如此才能保證指針的正確性。
因為指針正確與否直接關係到整船人的安危,火長在下針前還必須焚香、獻酒,祭祀像是媽祖、黃帝與周公(兩人都是傳說中指南車的發明者)等各路神明,來祈禱指針方向不致有誤。祭祀時所要念的「下針禱文」,也會收錄於針經裡。
除了火長之外,船員中也有名為「司香」或「香公」的職位,專門司掌宗教祭儀,保證船上的香火與神明的護佑能日夜不斷。
船隻究竟是如何導航的?
說了這麼多,火長在船上究竟是如何導航的呢?我們不妨看看一個具體的例子:
上面這段文字取自海道針經之一的《順風相送》,描述從金門到馬尼拉的航線。其中太武指的是金門太武山,虎仔山是高雄壽山,呂宋則是今天的馬尼拉。辰巽、巳丙、單午都是羅盤上的方位。整段話的意思是:「從金門出發,往 127.5°航行七更會到達澎湖,再往 157.5° 航行五更能看到虎仔山……往正南方航行五更到馬尼拉,從雞嶼南北側入港皆可。當地沒有暗礁,但須注意水流,推薦從東北方山崖處進入港口。」
嘿等等!『航行七更』的『更』是什麼東西呀?其實「更」是個有些模糊的概念。由於在海面上難以計算兩點之間的距離,當時的海員便使用「更」計算所需的航程。火長首先要測量船隻的航速,並在船頭丟下一塊小木片後走向船尾,若小木片能與火長同時到達船尾,即是船的航速與火長的走速相同,此時船隻每航行一「更」(約 2.4 個小時),就相當於走了六十里。
藉由推算、比較船隻的航速,火長可以估計到下一座島嶼所需的航時。不過,因為更的測量很容易受到風向、洋流、火長的步伐快慢等因素影響,故易產生較大的誤差。儘管如此,「更」依然有著十足的重要性──在外海航行時,如果更數對不上實際航程,就表示目前的航向有錯,若不即時修正,就有迷失在大洋中的風險。
透過史料的描述,我們可以想像這樣一幅畫面:在隨海波搖曳的帆船甲板上,火長一手捧著針經,一面全神貫注地盯著指南針,並吆喝舵手與操帆水手修正船的航向;副火長則在艙房中用沙漏計時,不時還須跑上甲板測量船速。
偶爾,桅桿上的亞班(瞭望手)看到了陸地,兩名火長便會將當地山形水勢與針經中的敘述一一對照,來確認船隻位置,並決定是否要下錨修整,或是準備讓船隻轉向。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虎仔山之外,如彭湖、北港、雞籠嶼、沙馬岐頭(鵝鑾鼻)等臺灣各地區的古地名,也是時常出現在針經上的熟面孔。畢竟從福建出海的船隻,若要前往孤懸海外的日本、琉球,乃至於菲律賓進行貿易,臺灣就是其航線上不可或缺的指引路標。
但話又說回來,清代以前的中國航海者們大多相信這些地區是數個孤立的島嶼,而未意識到其(除了澎湖)均是臺灣本島的一部分。
對歷史學家而言,針經、針路圖有著重要的研究意義,因為針經中所描述的各種航海知識,反映了當時海上生活的樣貌。另一方面,針經、針路圖中所記載的航線,也象徵著當時船隻來往經過的航路網。
貨物的貿易、人的移民與流動、數百年來的海上社會與貿易全貌,全都凝成數十頁的文字與圖像,正靜靜等待著史家前去探尋。
- (明)張燮,《東西洋考》(《欽定四庫全書》本)。
- (明)茅元儀,《武備志》(清初蓮溪草堂修補本)。
- (清)黃叔璥,《臺海使槎錄》,檢索自臺灣文獻叢刊資料庫,http://tcss.ith.sinica.edu.tw。
- (清)程順則輯,《指南廣義》(清康熙四十七年福州刻琉球本)
- 作者不明,《清初海疆圖說》,檢索自臺灣文獻叢刊資料庫,http://tcss.ith.sinica.edu.tw。
- 向達編,《兩種海道針經》。北京:中華書局,1961。
- 周婉窈,〈山在瑤波碧浪中──總論明人的臺灣認識〉,《臺大歷史學報》第 40 期(臺北: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2007)。
- 卜正民著,黃中憲譯,《塞爾登先生的中國地圖》。臺北:聯經,2015。
- 林筱倩,〈牽星術:明代中國的伊斯蘭導航知識〉。新竹: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