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我們與第二代、也是目前正鋼場長特助李昭慶,聊起他從離家到返家與父母共同經營養豬場的心境,他笑著說:「這可不是一個青年返鄉的熱血童話,你會聽到很多負能量。」
家裡因口蹄疫瀕臨破產那年,他才十歲
這沉重的感覺其來有自。李昭慶十歲以前,正值臺灣「養豬王國」輝煌時期,臺灣錢淹腳目,養豬業每年為臺灣創造逾 800 億產值,被視為前景大好的行業。獸醫出身的父親李坤達,可謂是當年的「養豬熱血青年」,小豬場在他 1984 年創業後兩年,就迅速擴展成 150 頭母豬、3 公豬的不小規模。
然而,1986 年,韋恩颱風重創中臺灣,聽母親形容,當時李父是從豬場「爬回來」的──豬舍全毀,全得重來。
那時,李昭慶剛出生不久。父親重新借錢蓋豬舍,存款見底,明明家裡是養豬的,但一盤肉要吃好幾天。
1993 年,父親在一趟泰國考察的旅程中,認識臺灣「養豬教父」、遺傳育種專家──余如桐博士。那時,余如桐覺得李父老實且熱情,便教他改造現代化豬舍,及各種先進的育種養殖技術。李父四處貸款、鉅額投資,花了幾年時間,讓正鋼成為臺灣第一座施行三週批次生產、有豬舍寢廁分離等措施的現代化豬場,大幅提升管理效能。
正當一切重現榮景之時,一年後,臺灣爆發口蹄疫。
由於正鋼防疫「超前部署」,場內設有密閉水簾空調,場外嚴格執行進場消毒等流程,因此,當口蹄疫重挫全臺養豬業,正鋼的豬豬並沒有受到任何感染。但是,全臺豬價崩盤,他們毫無收入,再度,家裡負債積累,逼近破產。
立志逃離,逃得越遠越好
十歲以前,李昭慶就經歷了正鋼的高低起伏,並成日看著父母勞累地為工作、為錢東奔西走。「口蹄疫是我爸媽最大的人生關卡,影響了身心狀態,這情緒也轉嫁到二代。父母的勞累與操心,讓我從小對養豬充滿抗拒。」
除了高度勞動,養豬業在一般人心中,也多半還停留在古早時代後院養豬「髒臭、落後、低階層」的形象。因此,從小他從不主動對同學透露家裡是養豬的。「小朋友通常會蠻傷人地對家裡養豬的小孩,表達他們的『幽默』取樂。」
再加上李昭慶自小連假日都得進農場幫忙,幾乎無休假日,讓他不僅暗暗羨慕其他孩子,也「從小就立志要逃離這個產業」。
為遠離養豬業,李昭慶高中刻意不選理組,一畢業,熱愛藝術的李昭慶,就選擇進入「妖山」就讀北藝大。完成美術系學位後,他一邊繼續攻讀藝術行政與管理研究所,還一邊申請國外研究所──要逃,他就要逃得越遠越好。
「不如回去直球對決吧」
就在他獲得國外頂尖研究所錄取通知的同時,母親的一通電話,卻改變了他的決定。
李母在電話那頭說,父親又被豬撞,跌斷了肋骨,希望他回家一趟。事實上,這並非他第一次接到要他回家的電話。從小,他就知道父母期待他接手正鋼,2013 年,又剛好爆發了「豬流行性下痢」,豬場裡的小豬們一個個拉肚子拉到死,父母的情緒又開始不穩。
那次我想,與其一再逃離,不如回去直球對決吧。
他放棄了深造機會,放棄了自己的夢想,準備完成北藝大研究所學位後,就乖乖回鄉。
那時,他剛好論文有些挫折,同時家裡也積極「布局」,幫他報名青農的課程與證照。他在論文撞牆時(也就是研究生培養第二專長的時機)就去上課,過程中發現課程其實蠻有趣的,加上自己「蠻會考試」,不知不覺,竟累積了許多證照,回頭看北藝大研究所時期,李昭慶幾乎都在上農業經濟和農業技術課程。
從豬豬上學去,到「正搞鋼」雜食宴
學術能量不只移轉,豬豬和李昭慶的生命,自此,似乎也開始出現某種整合。
2016 年,他入選北藝的「混血妖山盃」,創作作品是「豬豬上學去──妖山修煉計畫」,直接從雲林帶三頭小豬上妖山,試圖打破藝術高高在上的形象,讓民眾親身從嗅覺、視覺、觸覺,重新去認識豬這個經濟動物,藉此採討相關的社會議題。
這個計劃,後來延伸轉型為「正搞鋼──正鋼牧場豬豬計劃」,結合農業經濟知識、一路所受的人文訓練,以及他的藝術管理專長,李昭慶邀請大家,用不同的眼光去看待養豬業。
「藝術可以很入世、跨域的創作,也讓我能從自己成長的土壤議題中,抒發了能量。也許是年紀也到了,受的人文訓練讓我有些使命感,天真地覺得回家後能為這產業衝撞些什麼。」李昭慶說。
帶著這樣的整合思考,在回到雲林家鄉前夕,2017 年「正搞鋼」推出了快閃「雜食宴」活動,將一般豬的非慣用肉部位,做成各式菜單。他說,身為養豬業者,除了盡量讓豬能以人道方式飼育、犧牲外,也思考如何讓豬豬被完整利用,讓它的犠牲更有價值。因此,他設計了一個實驗菜單,完全沒有慣用肉,而是平常會被丟掉的器官:睪丸、牙齦、豬腦、豬血、豬肺……,一整個晚上的私廚菜單,還搭配菜色為賓客準備不同款飲料。
原本期待回到雲林後,能這樣一路兼顧農務與「正搞鋼」計畫,甚至拍 Youtube 影片,如今李昭慶發現自己每天都被勞務拖垮,根本沒時間做後端發展。儘管如此,他仍抱著希望,等場內架構穩固後,行有餘力,他可以創作更多創意活動。
「這才是回來會讓我有成就感的地方。」他說,「這些勞累、無奈、使命感……複雜的情緒,成就我現在的人生,跟鮭魚返鄉的童話故事真的很不一樣。」
僅僅是活下來,也不容易
然而,在繁忙的勞動之中,他也才更深層地明白,正鋼與父母一路以來的堅持所為何事。
「若要說正鋼的核心價值,我認為它沒有創意,它的核心價值是活下來。」為了這個「活下來」,他們必須堅持住一些相當不容易的標準。
例如任何人進場、出場都必須「從頭到腳」洗澡的動線,可以去除 85% 的外部生物安全危害,但因為太麻煩,臺灣現在許多牧場還不一定能完全做到,「我們做這些事,有時還會得罪人,因為這件事很麻煩,有可能讓我們流失客戶,但我們堅持做到了現在。」
此外,讓每批小豬隻間隔三週、走了之後就會徹底清洗放空的「三週批次生產」、「統進統出」防疫措施,其它農舍也不見得願意這麼做,因為長達一週不生產的放空期,雖然能有效防疫,卻也會增加無形成本。
「有時在疲累中,還是會對這工作有著複雜的情緒,但也更明白了過去父母走來的過程,我想,我從小對養豬的負面觀感,一方面來自社會,另一方面,來自他們在高壓下的各種情緒。」李昭慶說,「但在投入產業後,看見了他們一路的堅持與熱血,的確相當不容易……是這些感受,一點點地把過去心裡的結打開。」
現在,李昭慶仍繼續他日復一日的勞動,繼續緩慢地實踐他對翻轉產業形象的使命。這是一個不怎麼浪漫但相當真實的青年返鄉故事,他在複雜的情緒中,成了新一代的「養豬熱青」,卻又同時冷峻地思考產業之於社會的限制與突破。在這個過程中,李昭慶一點一滴地明白,也一吋一吋地,解開了童年那些不明白的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