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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尋找家】找回 500 年的失落歸屬,追尋未知的「Sapediq 射不力」

2025-01-21

一切的謎團,要從「射不力」這個名詞開始。

什麼是「Sapediq 射不力」?

最初聽說「射不力」這個名詞,記得是 2013 年獅子鄉公所與國立臺灣博物館(以下稱為臺博館)第二次合作辦理文物返鄉特展期間,當時身為獅子鄉文化業務承辦的我,隱約對本鄉的丹路村曾屬「射不力」有印象。但自小在丹路部落長大的我,三十幾年來,從未聽聞過這個名詞,更沒有任何長輩提起過。因此,當聽到「射不力」,喚起我模糊的印象,一顆好奇心的種子便埋入這趟未來的追尋。
 

後來,偶爾在網路搜尋「射不力」相關的關鍵字,試圖確認與我們部落真的有關聯,但能找到的資料很少。所幸在民族學博士葉神保的論文中,看到有較多的敘述。內容提及因為百年前的「Tjakuvukuvulj 大龜文社群(或稱內文社)」與「Sapediq 射不力社群」為互相敵對關係,所以許多當時的耆老在訪談時,會提到以前丹路地區的舊社與大龜文的真實情形。
 

也就是說,Sapediq 射不力應該曾經是排灣族當中,其中一支相當強盛且具有自己領土的系群,有點類似「酋邦」的存在,統轄大大小小的部落群。


而臺博館返鄉的文物之中,基於日本時代留下的紀錄和公所訪談當時下村的耆老,確定有幾個文物是屬於Sapediq射不力底下的部落,包含 Butanlu 牡丹路社、Pasumaq 巴士墨社、Supaw 草埔社及 Kasinlu 家新路社的物件。當時那些物件呈現出來的視覺衝擊,突破了我們對於排灣族傳統衣飾狹隘的印象,像是紅、黃、綠等鮮豔的色彩搭配組合,既有別於同樣屬於獅子鄉地區的大龜文社群——紅黑為主要配色的貼布繡及圖紋——更明顯有別於北排灣、中排灣的衣飾圖紋。在Sapediq射不力的群社中所採集到的衣飾,讓人感到驚艷與新奇;而這樣既陌生又熟悉的衣飾特色,也稍稍解釋了,當獅子鄉在 1990 年代積極參與原住民族文化復振浪潮時,為何丹路村始終感覺格格不入?原來,文化中被遺忘的 DNA 尚未配對成功,有一大段的空白,需要我們追尋並填補。
 

牡丹社事件北路戰線圖,可看出日軍當年攻打 Sapediq 射不力群的路線(Source: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把射不力的舊路找回來

「牡丹路古道」,是沿著楓港溪流域從恆春走往臺東方向的一條山徑;也是 Sapediq 射不力底下各個部落群互通的聯絡道路。
 

其實一開始,牡丹路古道的踏查與追尋,本來就不單純只是找路。踏查的前幾年,我們已經累積了相當多的疑問與空白,而踏查恰巧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讓我們踏出「追尋 Sapediq 射不力為何」的第一步。
 

2017 年 3 月,接任獅子鄉立圖書館及獅子鄉文物陳列館業務的我,在網路上搜尋相關文化補助計畫時,發現了「再造歷史現場計畫」,可由地方政府提報申請,於是當下馬上致電屏東縣文化資產保護所詢問詳情。
 

原先希望提報的計畫,以調查獅子鄉在牡丹社事件後所發生的兩場大型歷史事件為主軸,分別是 1875 年的「獅頭社戰役」,以及 1892 年清國爆發的「射不力社事件」。當時企圖透過調查研究,以及所謂的「歷史現場」追尋,進一步記錄、爬梳並解開一些歷史脈絡,包含找出 Sapediq 射不力文化斷裂的歷史根源,與獅子鄉在排灣族原鄉地區被嘲諷為「文化沙漠」的遠因。可惜當時屏東縣政府已經提案了「羅發號事件與牡丹社事件再造歷史場域」的計畫,且已進入核定的審核階段,因而不鼓勵獅子鄉當時再提新案。
 

當時靈機一動,想起牡丹社事件的日軍攻擊路線中,有一條即自楓港沿河道而上,行經 Sapediq 射不力所轄的 Kasinlu 家新路、Pasumaq 巴士墨,兵分二路,先穿後合,再越過 Butanlu 牡丹路,最後下攻燒殺 Tjaljunai 女乃及 Butan 牡丹中社,對牡丹社事件的結束而言,也至關重要,但這麼多年來,一直缺乏人研究。因此,念頭一轉,決定藉由參與縣政府已經提案的計畫案,追尋當時日軍「借道」攻擊 Tjaljunai 女乃的既有舊道,在找路的過程,以在地部落的角度,還原一百多年前的歷史現場。
 

那段從當時靈機一動,Sapediq 射不力通往 Tjaljunai 女乃、高士的舊道上,串起當時真實的部落場景、生活網絡及活動熱區。部落之間若存在道路,就能證明彼此之間屬於親屬同盟,反之則是疏遠、敵對或彼此馘首出草的關係。當時聽聞 Sapediq 射不力有數條能夠通往恆春半島的舊道,更吻合了丹路及伊屯部落耆老所言,祖先來自 Tjaljunai 女乃的口述記錄。因此,先找回社群之間的舊道,再順便找出在牡丹社事件中,日軍攻擊 Sapediq 女乃及牡丹的文化歷史路徑,成為首要的參與計畫目標。

於是,抱著這樣的態度,也感謝屏東縣政府文化資產保護所的開放,獅子鄉公所就此開始參與屏東縣政府「牡丹社事件再造歷史場域計畫」。剛開始,文化部遲遲尚未核定該案,於是我們運用了公所的少許業務費,嘗試性地開始著手「牡丹路古道踏查」的尋路行動。夥伴們,上山!
 

在沒有任何經驗之下,首先想到的就是諮詢家中長輩,請他們推薦部落適合的帶路人選。後來在父母親一致的推薦之下,我邀請了上丹路的老獵人吳國榮。他在部落中有些特別——他是部落眾所周知的獵人,對附近的山林、獵徑、舊社,皆瞭若指掌;由於自小失怙,是祖父母帶大,讓他自小即對於在地的歷史文化口述訊息,深較同輩廣泛。對於族語的用語和詞彙,更是精確廣博。2017 至 2018 年的尋路行動,吳國榮耆老是整個計畫的靈魂人物。遺憾的是,他在前幾年因病離世,讓大家留下許多美好記憶,以及對在地文化復振的深遠貢獻影響,也留下了許多深深的遺憾與來不及的感嘆啊!
 

當時,我訪談吳國榮耆老,有了初步行動計畫,在他的建議下,找了其他的開路幫手(有更年長的家族耆老、有經驗豐富體力好的獵人、有負責揹扛糧食飲水的助手等),我再找了當時認為適合的人選(青壯的儲備耆老、會記錄拍攝定位的助手),每次上山,人數約 4 至 6 位,分次砍草開路,逐步挺進目的地——Tjaljunai 女乃。這是一場實驗性的行動,也是在縣府計畫核定之前的再確認。我們希望文化部尚未核定之前就先出發找路。如果不成功,就及早止損放棄。
 

從一開始對路徑的未知,以及對上山人員安全的忐忑不安,一切都在緩慢中前進,祖先往來的舊道也逐漸成形、浮現。耆老原先抱著鄉公所僱工的心態來面對踏查尋路行動,而部落長輩和族人也以觀望、好奇的角度看待,但隨著一次次清晨的集合,看著踏查隊上山、下山,以及下山之後的分享、回報與檢討,就這樣一點一滴地看著、走著,路也一段一段接了起來。曾經的空白山林舊道與祖居之地,像拼圖般一片一片地拼回去。
 

我們記錄下耆老口述的族語地名與部分典故,將我們長年對地理環境有限的文化意識,自然而然地連結到百年前的歷史現場。當耆老在沿途分享每個地點,他人生記憶的所知所聞時,當下都成為傳統文化知識傳承與學習的最佳自然教室。每個分享,都成為新的火花、新的線索。
 

藉由吳國榮幾近於「活地圖」的引領,讓經驗豐富但不知道南路舊道的獵人及年輕一輩的部落青壯年,逐漸找回被遺忘、被巨大藤蔓遮蔽的往來古道,微弱而堅強地重新連結起祖居地舊道。想要找回的文化認同,在一路向南的踏查行動中,看見了希望。

 

踏查隊的成員夥伴,右起第二位就是人稱「活地圖」的吳國榮耆老(Source:屏東縣獅子鄉文物陳列館)

路途上的困難

當然,沒有完全一帆風順的事。踏查過程中也曾面臨過一些困難,但所幸都還能克服。畢竟,我們有吳國榮耆老這位活地圖,每次我只需準備五花肉條、白麵條、簡單的罐頭和白米,其他都能受惠於這位傳統獵人的豐富山林智慧,上山無須擔憂糧食問題。但是,能夠組團上山踏查的日子,總是在與時間賽跑。上山一次,經費就在燃燒。若不幸遇雨,必須立刻下山,隔一段日子才能再上山,且要大家能挪出時間,在不影響生計工作和家務中進行。好不容易成行了,又要擔心天氣和裝備,再掂掂自己的存款夠不夠墊付工資⋯⋯
 

當時圖書館人力不足,各項行政庶務採購都由我負責,好幾度因為山中遇雨而中斷踏查,既擔心人員安全,希望他們平安下山,又擔心趨緩的進展會讓經費無以為繼。在電話訊號斷斷續續的情況下,造成溝通的障礙,讓某位成員誤會我有意讓他們雨中冒險犯難挺進,連帶也讓當時的耆老對我頗有微詞,至今偶然想起當時,仍讓我憶起當時沮喪的感受。
 

但終究,路是找回來了,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
 

2018 年是牡丹社事件 144 週年,這年的 6 月,我與丹路古道踏查隊、獅子鄉與牡丹鄉的成員同行,成功完整地走完老人家口中,從 Sapediq 射不力的 Butanlu 牡丹路到 Tjaljunai 女乃的「舊路」。
 

隨後,文化部核定牡丹社事件再造歷史場域計畫案,我們在 2019 至 2023 年分次、分段完成進度,讓這段古道有了起登的入口意象、步道階梯扶手、導覽地圖、文化標示牌、族語舊名地圖、山谷野溪的簡易安全索橋等。雖然尚未觸及女乃路段的修復,但未來仍可逐步、逐年慢慢建置至完善,因為路已經找回來了。
 

踏查隊在山上的勘查的畫面(Source:屏東縣獅子鄉文物陳列館)

自我生命歷程中的意義

我從小生長在 Sapediq 射不力的丹路部落(牡丹路),總聽長輩說,叫「牡丹路」是因為這裡是去牡丹的路。小時候,偶爾會聽到外婆的哥哥說要去牡丹鄉的大梅,從丹路翻過山就能到,下午就能走回來。所以依稀有印象,部落往南走越過山,就是牡丹,那裡有很多親戚。這幾年也陸續發現相關文獻的記載,另經日本時代戶籍資料的查詢,以及耆老們提供越來越多的線索,追尋的方向似乎越來越明朗,但它的侷限也越來越清楚。Sapediq 射不力的認同,似乎是要向東再往南,融合著恆春半島、東海岸和大武山遙遠的 DNA。在被遺忘的東、南往復之間,有著 500 年的歸屬。
 

但這樣的凝視與回望,能留住什麼?我們期盼的文化復振,返璞程度與歸真層次,究竟為何?又在哪裡?而我們該相信什麼?vuvu 祖靈的文化引路嗎?還是信靠萬能的主呢?越是深入定位部落舊社古道的地理空間,就越能牽動塵封已久的故事。種種文化行動,慢慢型塑出我的價值與認同,改變某些思考取向,並推動著我繼續往前走。
 

關於 Sapediq 射不力,我曾偶然得知一個故事:相傳,Sapediq 射不力來自佳興部落(今泰武鄉佳興村),數百年以前,當他們一群人終於要越過大武山(中央山脈)往東方走時,在山稜線上,他們回望部落,唱著古謠,作為最後的道別。歌詞表達:此去,也許永遠無法再回到佳興,但我們會永遠記得這裡,不會遺忘。雖然我無法準確地記得和翻譯,但大意不至於偏差太多。
 

對於 Sapediq 射不力的文化,乃至於排灣族、南排灣和獅子鄉的文化交融,也許,同樣的,在時代的變遷之下、受社會環境現實的影響,我們就像 Sapediq 射不力的祖先當初要離開祖居地時,既是不捨,也充滿了未知與冒險。
 

原住民族、排灣族、Sapediq 射不力的文化,可能永遠復振不了原點。但是,我們還能努力不遺忘,留住「可以把握」的,用新技術與工具讓傳統以不同的樣貌延續下去。可以盡力保存我們的語言、搶救我們的文物、珍惜我們的遺址遺跡,也能再製我們的文物,重新穿起族服,重新開口說族語,不輕易遺忘祖靈文化精神和規矩,要永遠記得自己是誰。相信祖靈,仰望神,守住心。不要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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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資訊
作者 Kayi Putaitai 曹毓嫻
圖片提供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屏東縣獅子鄉文物陳列館
刊登專欄 觀‧臺灣|臺史博
刊登日期 2025-01-21

文章分類 觀‧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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